原文发表于《科技导报》2025年第19期《追踪“钱学森之问”：版本流变及各方解答》

“钱学森之问”是21世纪以来教育界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级”事件。从钱学森晚年提出问题，到他逝世后被总结为“钱学森之问”，再到引发热议，在流传过程中“钱学森之问”形成不同的版本。本文梳理比较了各种版本的源流，在澄清了不实“添加”的基础上指出，“钱学森之问”的意义在于引导关心教育的人士聚焦于对中国杰出人才培养模式的反思与革新，并切实推动了教育界付诸行动；同时“钱学森之问”是一个开放的长线问题，将伴随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路对杰出人才的渴求，短期内不会终结。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钱学森之问”是钱学森晚年就中国杰出创新型人才教育培养问题提出的重要命题。从2005年钱学森提出“问题”以来，“钱学森之问”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并在流传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版本。本文拟就“钱学森之问”的原初提法、形成及版本流变进行梳理与对比分析，并总结各方对“钱学森之问”的解答。

1 “钱学森之问”的原初提法

“钱学森之问”的原初提法，即钱学森的直接谈话，发生在2005年。

第1次是2005年3月29日，钱学森和身边工作人员的最后一次系统谈话，由其学术秘书涂元季等整理，当时并未公开，而是在2009年钱学森病逝后不久，发表于《人民日报》（2009年11月5日），其核心表述为：“中国还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都是些人云亦云、一般化的、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东西，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一直是这个样子。我看，这是中国当前的一个很大问题。”

第2次是2005年7月29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到医院看望钱学森时的谈话，由新华社记者整理后发表于《人民日报》（2005年7月31日），其核心表述是：“现在中国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展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这是很大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有2点：

一是2005年钱学森提出了问题，并得到温家宝的回应及教育界某些高层人士的关切，但并没有在社会层面引发热议。此时钱学森最后一次系统谈话，尚未发表，也没有“钱学森之问”的提法。

二是钱学森提出问题的关键点包括：“大学”“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杰出人才”。也就是钱学森最初的表述，将问题的范围定位于大学，症结聚焦于“大学办学模式”，后果在于“冒”不出“杰出人才”。

然而，后来流传的版本及相关讨论，在问题的范围、症结及后果等方面多有延伸拓展。这推动了问题的深入讨论，同时在此过程中也出现主观臆断、添加其他要素等现象。

2 “钱学森之问”的正式形成

2009年10月31日，钱学森逝世，社会各界沉痛悼念。2009年11月5日，涂元季等提供的钱学森《最后一次系统谈话》，发表于《人民日报》，立即引发各方广泛关注。当年11月11日，安徽省高校的沈正赋等11名教授给教育部部长及全国教育界发出公开信《让我们直面“钱学森之问”》——这是目前所知的“钱学森之问”提法的首次出现。其核心表述为：我们深切缅怀钱老，缅怀他的科学精神和崇高人格，还有他的那句振聋发聩的疑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同年11—12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官方权威媒体发表多篇文章，发起关于“钱学森之问”的讨论，“钱学森之问”这一提法正式形成。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钱学森之问”是由“为什么现在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简化而成。这一概括更加短小精悍，问题意识突出，但相比钱学森原初的说法，存在2点差异：

一是问题的外延由“大学”扩展为“学校”。

二是删简了钱学森所说的“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这一前提。没有这一前提，问题的讨论思路更开阔，但也容易泛化。

3 “钱学森之问”的版本流变

在《人民日报》等界定的“钱学森之问”的通行版本之外，社会上流传甚广的还有发生显著“变异”的版本。

例如，钱学森曾感慨道，“这么多年培养的学生，还没有哪一个的学术成就能够跟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这个版本较前述版本，添加了一个比较判断，然而，这句话在前文撰述的官方报道中均没有提及。目前所知最早这句话，是2009年8月8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原校长朱清时在国家图书馆学津堂教育家论坛上提到的，朱清时所说与民国时期教育比较是一种比较模糊的转述，但在流传过程中，这句话却被标上引号，看起来更像是钱学森直接说的。

必须要强调的是，在这一“变异版本”的流传过程中，大多数人，包括较早的提出者朱清时本人，并未真正在意问题本身的“变异”，而是在认真回应和求解“钱学森之问”。

4 对“钱学森之问”的各方解答

从钱学森晚年提出问题，到他去世后相关言论被总结为“钱学森之问”，再到引发各方热议，有识之士纷纷从不同角度提出解答方案。在此过程中，有学者指出，对“钱学森之问”，钱学森本人已经提供答案，实际上是“自问自答”。事实上，解决这一问题并非只有一种答案，而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群策群力。以“热议”推动全社会的重视，并共同付诸行动，相信这也是钱学森愿意看到的。下面列举钱学森本人的回答以及几种有代表性的解答。

01

钱学森的“自问自答”。表达了2个核心观点：

第一，在大学中应该营造鼓励学术讨论、敢于质疑前人学术观点的浓厚创新氛围。“后来我转到加州理工学院，一下子就感觉到它和麻省理工学院很不一样，创新的学风弥漫在整个校园，可以说，整个学校的一个精神就是创新。”

第二，打破过于专业化的培养模式，倡导学科交融，尤其提倡人文艺术修养和科学逻辑思维的交融。“科学上的创新光靠严密的逻辑思维不行，创新的思想往往开始于形象思维，从大跨度的联想中得到启迪，然后再用严密的逻辑加以验证”。

02

朱清时的回答是：高校应该实施管理体制改革，推行“去行政化”改革。“现在的校园文化被‘权力通吃’扭曲了，如果不解决好这个问题，无论设计的目标再好、管理体系再健全、规章制度再多，也难以解决应试教育的顽疾。”

03

中国科学院原院长白春礼则强调，要高度重视对“领军人才”的培养，“在人才资源中，领军人才处于特殊地位，一个杰出的领军人才，往往能够带动一项重大技术的突破，乃至一个学科、一个产业的兴起”。

04

武汉大学原校长刘道玉提倡一种创造型的教育模式——SSR模式，“第一个S是代表study independently（自学），第二个S代表seminar（课堂讨论），而R代表research（科学研究）”。

05

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则认为，应试教育侧重保证的是公平，但过分强调公平会对卓越产生压制，建议高考“给予学校和学生更多自主权，构建多元化的人才选拔方式”。

06

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研究员程方平强调，对杰出人才的“培养不能从高等学校才开始，中小学阶段就应该有意识地进行”。

07

国家教育发展研究中心原主任张力指出，“直面钱老之问，仅是学校如芒刺背，而政府部门无动于衷，社会家庭袖手旁观，那是绝对不行的”，学校、政府和社会要形成合力。

由上而知，钱学森既提出问题，同时也给出思考和建议。他建议学习加州理工学院的模式，核心观点是形成鼓励学术讨论的学术氛围以及提倡人文艺术和科学思维的交融启发。朱清时在实践中发现大学养成创新的学术氛围很难，原因是高校行政权力过强压制了创新的学术文化，所以“去行政化”成为他在南方科技大学任上改革的重要方向；刘道玉提出了具体的创新型人才的教育方法“SSR”；施一公建议探索多元化的人才选拔方式。从事普通教育的专家一般将“钱学森之问”延伸到对整个教育系统和教育理念的拷问。将问题缘由的思考不断引向深入，显示了解决“钱学森之问”的复杂性，其面临的是一个系统工程的综合改进问题。

5 “钱学森之问”的效应

20年来，“钱学森之问”引发持续热议，是因为钱学森个人的影响力，后来又伴随他的逝世和百年诞辰等纪念活动扩展开来，并且契合了中国的飞速发展对创新人才的极度渴求。

“钱学森之问”的社会效应整体是积极的。“钱学森之问”提出后，引起教育部门的高度重视，并且伴随《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的颁布和实施，一系列有利于培养创新型杰出人才的教育改革也渐次开展，例如以下几方面的探索富有代表性：

第一，突破“一考定终身”的单一人才选拔模式，建立多元化的选拔机制，当下部分大学的自主招生改革、开展“综合评价”“强基计划”等的探索就是例证；

第二，推动高校管理体制改革，为营造创新型的活跃的学术氛围提供空间；

第三，探索一系列有益于创新型人才脱颖而出的高校教学和培养模式的改革；

第四，南方科技大学、西湖大学等新型大学的相关探索；

第五，基础教育领域和社会层面对创新型杰出人才的教育培养方面也在持续发力等。

6 一个持续开放的问题

“钱学森之问”是21世纪以来教育界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级”事件，在流传中产生不同版本。我们有必要理清版本的源流，澄清不实“添加”，但又不必过分纠结某些“噪音”，以免干扰对问题解答本身的主线追踪。

20年来，“钱学森之问”引导关心教育的人士聚焦于对中国杰出的创新型人才教育培养模式的反思，提出解决方案，并推动了教育主管部门、高校和社会其他层面付诸行动。同时，在实际探索过程中，又面临“效率和公平”“创新与秩序”“改革与稳定”等老问题的纠缠，新政策和措施尚在反复调试中，其相关成效更有待于长时间的观察。

关于杰出的创新型人才的教育培养问题，是一个系统工程，也是长线问题。事实上，在当前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对杰出人才的强烈渴求将是持续不断的，相关思考也会始终“在线”。由此，“钱学森之问”将是一个长期的开放性问题，它将鞭策后来人不断深入思考，并在实践上不断探索和总结。

本文作者：欧七斤

作者简介：欧七斤，上海交通大学档案文博管理中心，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大学校史志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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