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笔谈
王春英:偏见与傲慢——西方在华双重价值标准之反思
— 学者笔谈■ 西方对华的“双重标准”肇始于鸦片战争。
■ 之所以以大幅文字描述近代中西交往过程之初,西方文化兴起,中国文化萎缩,进而沦为批判对象的过程,皆因此为西方在中国执行双重价值标准的文化背景。
■ 正如历史给予的启示,对于自身文化传统的坚守与建设,才是根治之本。当中国开始对外输出文化观与价值观,这种由文化偏见所带来的双重标准必将消失。
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当今世界各国之间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交流愈加频繁。对普通民众来说,既可争取机会出国学习、旅游,来直接感受异国风情与其价值观、文化观,也可通过媒体、网络获取需要的资讯。甚至有人提出,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生活爆炸的时代。今天的中国对世界规则与处理国际关系准则的通晓程度,与170年前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中国打开大门容纳世界的同时,也为世界所接纳。然而,这种接纳来得如此之艰难,以至于今天我们亦面临着来自西方的双重价值标准。有感于此现象的似曾相识,故作此文。
从“傲慢的苹果”谈起
中央电视台在今年的3·15晚会上,首先曝光了苹果公司涉嫌歧视的在华售后服务政策,央视质疑苹果售后“中外有别”。根据记者在多个国家的调查,苹果手机在保修期内出现故障换机时都是连后盖一起更换,在中国却不予更换,借以规避中国手机三包政策。针对媒体揭露,据称苹果公司只有简单声明对应,并无更多沟通,表现出傲慢姿态。因此除了“中外双重标准”外,“傲慢”也是媒体指责苹果的“罪名”之一。3月25日,《人民日报》内版的报道标题为“傲慢苹果‘啃’不动?”;3月27日,《人民日报》时评的标题为“打掉苹果‘无与伦比’的傲慢”,接连批判苹果公司的傲慢。
对中国消费者实行双重标准的“洋品牌”绝不只此一例。此前,有关“双重标准”的事件便层出不穷,如国际品牌强生婴儿洗发水被曝在不同国家使用不同配方生产,在中国的配方中含有致癌物质;零度可口可乐原液被台湾检出禁用的防腐剂,而可口可乐公司回应在内地属于合法食品添加剂;麦当劳的麦乐鸡被检出含有化学成分等等。洋品牌“双重标准”的危害已经泛滥至各个行业。2012年6月13日,商务部市场秩序司负责人曾在《人民日报》上表示,绝不允许进口商品在我国搞双重标准,如果有违法现象,须坚决打击,予以取缔。事实表明,此一现象却是屡禁屡出,层出不穷。晏子曾说:“桔生于淮南谓之桔,植于淮北谓之积”。是不是就像现在报章所分析的那样,多因中国政府监管不力?
一战定“天下”:中、西之初较量
西方对华的“双重标准”肇始于鸦片战争。蒋廷黻曾说过:“中西关系是特别的。在鸦片战争以前,我们不肯给外国平等待遇;在以后,他们不肯给我们平等待遇”。说起鸦片战争,似乎多与“天朝崩溃”、耻辱挨打联系在一起。在我开始学习近代史的时候,记得在第一堂课上,老师开宗明义说过这样一句话:学习古代史的人,越学越红光满面;而学习近代史的人,则越学越腰背佝偻。这似乎寓意着近代中国的多苦多难,而这苦难又始自鸦片战争,从此开始中国昔日荣光随着鸦片烟雾的缭绕而模糊,最终消散。实际上,对中国来说,战争带来的绝不仅仅是政治上的耻辱,还包括文化上的冲突与反思。而对西方来说,战争带来的除了经济、政治上的利益之外,还包括文化上优越性的展现。
在鸦片战争以前,中国以天朝上国之姿态,仅开放广州一口与外贸易往来。经商的外国人居住地点也固定于商馆,交易对象也仅能与国家指定的行商办理。他们能接触的中国人除了行商便是买办、仆役,十分便于管理。甚至为了防范他们,广州贸易体系的规则中还规定不准他们购买中国书籍、学习中国语言文字。从深层来看,中国传统文化注重的是自身的修养与磨练,即所谓孔子所言:“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当时士大夫视来华之经商与传教之外人为“夷狄”,认为他们来华谋利,既不服华夏文明,因此中国亦无变之为华夏之义务与责任。并且,在19世纪之前,中国士人自认为中国乃世界之中心,在《清朝文献通考·四裔考》中有这样的记载:“大地东西七万二千里,南北如之。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环其缘边。滨海而居者是谓之裔,海外诸国亦谓之裔,裔之为言边也。”这样的地理格局简单明瞭,中国居于世界正中,受四夷拱卫,四夷可能会有转换,但是“惟我国家统一函夏,四裔宾服,列圣经营,宅中驭外”。地理上的中心,政治上的恒世不移,意味着文化上的至尊地位。因此,中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17、18世纪来华的传教士们也认可中国文化上的优越地位。
随着西方科技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兴起,西人经济的发展与文化的自信一并增强。传教士对中华文明的态度开始转变,认为他们有责任将上帝福音传播于世界,企图以宗教文明征服世界,当然也包括中国。为此,他们开始在中国徐徐图之。鸦片战争后,西人藉“船坚炮利”显示了其技术上的优越性,这也成为中国人对西人“长技”印象的代名词。战败后的中国,向西方学习的思潮开始兴起,但学习的主要对象仍然是器物,如西方的船炮制造之术,学习的目的乃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首先提出,器可用而礼不必学,以坚守中国的传统之礼,即所谓“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后来,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整合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通常被用来指称乃是中国士大夫坚守传统伦常之证据,而实际上,有学者指出,“如果没有学习西方的时代需要,中学为体恐怕根本就不会成为士人所考虑的问题。”
在“西学为用”的过程中,士人很快便发现问题的关键点:“西学”能否“体”、“用”分开?整体文化是否可以分开学习?如果不能,将置“中学”于何种地位?争论过程实际也是中国思想界对中西文化定位的重新梳理。此时,中学尚未完全丧失其主体地位,然而对西学的尊崇开始成为潮流。西方的指称也不再是“夷”,而开始进为“西”,乃至“泰西”。至甲午中日战争,中国战败,举国寻找战败原因,严复《天演论》恰逢其时,开始风行全国。他在《天演论》中所提出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公式很快成为共识,义和团运动的失败加深了这种共识。这也成为之后国人留学热潮之主因。优胜劣汰实际已经暗示国之强弱乃生存之根本,这彻底颠覆了中国礼让、尚道不尚力的传统。这实际也意味着“西用”优越的背后是“西体”的优越。由此逻辑可推出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再也不能为“主体”。中国文化主体地位的丧失也带来了对中国传统习俗、生活习惯等的怀疑,这种通盘清算在新文化运动时发展到极致。
顾炎武在《日知录·正始》中曾论道:“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此处,“天下”可指中国文化,亡天下更甚于亡国。当西方文明成功逆转,凌驾于中国文化之上,开始出现“西强东弱”的论述模式时,实已表明士人心中的“天下”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是其时,趋新人士言必西化。西方人士也开始以文明自居,认为文化优于东方。这种影响也流至今日之中国。
“双重标准”其来有自
之所以以大幅文字描述近代中西交往过程之初,西方文化兴起,中国文化萎缩,进而沦为批判对象的过程,皆因此为西方在中国执行双重价值标准的文化背景。
鸦片战争后,中外不平等条约相继签订,这实开启了中国新的中外交往方式。罗志田指出:“鸦片战争后中外条约的订立,更重要的毋宁是开创了一种中外交涉的”方式“。这才是真正最不平等之处。这种方式说的简单点,就是炮舰出条约,而条约代表胜者的意志。所能谈判的,只是反映胜者意志的程度而已。从更深层次言,这种订约方式在东亚确立了西方外交中的双重标准,即在与中国人打交道时,西人可以不按西方自身的价值标准行事。”也就是说,随着鸦片战争中国战败所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是西方在中国行事实行双重标准的直接体现。当他们藉不平等条约获取了特权后,反而却以此特权显示其优越性。
在确立这一交往方式的过程中,中国政府屡屡相争,因此,双方谈判过程中,所争最激烈的可能不是具体利益,而是双方交往方式,但从历史上来看,清政府所争者最后并不能如愿。对此,时人已有反思。
试举一例说明之。清人笔记《外交小史》中曾记载:“鸦片战争既告终,于是中国与欧美大国先后订约者凡三,清廷已确认诸国为平等敌体之友邦,公文照会,禁用夷字。而其时所谓清议者之势力,尚于尔后数十年间,左右一世之舆论,虽清廷亦时为其所劫持焉。独其为战争原因者之鸦片之禁令,清廷初无明文解除,而臣民吸用之习,蔓延益甚。从而英商之输入,亦依然盛行。清廷不得已,至咸丰九年,遂公然弛禁,以洋药之名,征收关税。由是吸食鸦片之弊风,不啻为法律所默许。而诸外国人反从而丑诋之,或且携我国一二粗制烟具,陈诸博物院,以为我国民风俗之代表矣。”在此,作者指出鸦片本为英人等输入物,从而造成国民吸食之陋习,但外人反而以此来嘲讽中国,认为这是中国之风俗。这或许可视为其帝国主义文化思维的一例明证,这也或可表明,价值标准双重的背后实际是文化竞争的结果。而国人对西方文化的尊崇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贬低,使西人的这种双重标准日甚而犹不自觉。
当时对中国影响较大,又能体现西方双重价值标准的莫如治外法权。有识之士对此现象已有观察,如曾游历租界的王韬在谈到西人在华的治外法权时便曾提出,此权关系国家之权,“必屡争而不一争”,争法则“不必以甲兵,不必以威力,惟在折冲于坛坫之间,雍容于敦之会而已。事之成否不必计也,而要在执西律以与之反复辩论,所谓以其矛陷其盾也”。他认为可用西人之标准与之辩解,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而消除此权。但在当时的中国,此一想法过于书生气,并无实现之可能。之后,中国多藉战争时机努力废除不平等条约,直到1943年才最终完成。然而,不平等条约的废除亦仅从形式上消除了西方在华的双重价值标准,那种藉文化竞争所遗留下来的偏见却依然存在。
消除偏见,打掉傲慢
今天,当西方大品牌进入中国,历史上那种赤裸裸的偏见已经在市场的包装下改头换面,转换为各种各样的隐性歧视。如何消除以大企业为代表的西方对华的双重价值标准?中国已今非昔比,完全有能力可以纠正西方由文化上的偏见所带来的傲慢。就现实而言,一方面,需要扎紧自家篱笆,建立起完善的监理制度与体系;另一方面,需要民族企业提升自身的质量与标准,并支持国家提高行业标准。更为重要的是,正如历史给予的启示,对于自身文化传统的坚守与建设,才是根治之本。当中国开始对外输出文化观与价值观,这种由文化偏见所带来的双重标准必将消失。
学者小传
王春英,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200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获历史学博士,博士期间主攻中国近现代史。2009年8月起在上海交大马克思主义学院任教至今。
主要研究方向:民国经济史,同时也兼及中国当代经济史研究。近年来,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一项(经济统制与政治合作:抗战时期沦陷区商人研究 项目号:10YJC770085),发表《战后“经济汉奸”审判-以上海新新公司李泽案为例》(《历史研究》)、《日本在华占领区内的排英运动——以1939年英资纶昌公司罢工案为中心》(《近代史研究》)、《新中国货币统一初探(1949-1953)》(《学术界》)等学术论文多篇。2011年获上海交大“晨星青年学者奖励计划-SMC优秀青年教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