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笔谈
周武忠:景观学:“3A”的哲学观
— 学者笔谈■ “3A哲学”及其指导下的景观学的提出,建立在理论层面、实践层面以及学科发展层面的依据之上。
■ “3A哲学观”从理论到实践的应用并不是机械生硬的,其中体现着顺畅的过渡——因为现在我们从事一个广义的景观作品的时候,其本身就包括了三方面的内容:自然科学的、工程技术的和艺术审美领域的。
■ 用3A的理论来制定、指导我们的景观学教育体系,本质上就是景观学本身错综复杂、涉及面极广的客观需要。
“3A哲学观”的提出
景观学作为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一直致力于协调社会经济发展和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从其发展历程来看,景观学始终与3A即农学(Agriculture)、建筑学(Architecture)和艺术学(Arts)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景观学的发展过程正是“3A”不断融合,从而形成崭新的景观哲学观的过程。鉴于当代景观学体系不清、内涵含混,景观行业内呈现出的无序性现状,当代景观学的发展更需要这三者的共同驱动,因此,笔者在多年前提出了关于景观学的“3A哲学观”,可以作为景观评价标准的一种选择思路。
“3A哲学”及其指导下的景观学的提出,建立在理论层面、实践层面以及学科发展层面的依据之上。我国的景观事业在经历了近代的战乱和动荡之后,直到新中国建立才重新复苏。当时的园林专业主要设置在一些农业院校的园艺系和一些工科院校的建筑系中,前者主要教授观赏植物的栽培、应用和一些造园理论,后者则主要从空间布局、建筑艺术的角度教授园林和相关的工程知识。这种学科设置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景观和农学、建筑学的紧密联系。在当时,由于国家经济还比较落后,人民群众仍然致力于解决温饱问题,景观建设主要停留在植树造林和城市绿化阶段。如今,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简单的绿化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大众对于环境的需要,人们除了要在园林绿地中休憩外,还要满足精神上的审美需求。这要求景观的设计者和建设者具有更高的艺术品位和美学修养,不仅要懂得如何建造景观,还要懂得如何将景观建造得更有美学品位,这就需要艺术学的介入,形成农学、建筑学和艺术学三位一体的景观学科构架。
理论层面上的“3A哲学观”
伴随着景观学学科本身的复杂性,行业内呈现出了极为广泛的无序化表现,各行各业都在争相挺进景观行业。从景观名称、到内涵、到学科体系,争论得不可开交。建筑学人士认为,景观是建筑的景观,而建筑也是景观的建筑,两者发展到今天已经不可分割了,所以景观建筑(Landscape Architecture)就是普遍意义上的景观,所以把它译成景观根本无可厚非;农学人士认为,作为景观重要组成部分的园林,实质上就是从园艺发展而来的,作为景观的鼻祖,Landscape Garden或者Landscape Gardening被翻译成景观也是可取的,同时农学的科技内容也是景观的植物环节必不可少的内容;艺术学人士认为,景观一词在中国,本身已经具有了现代意义,而作为景观艺术代表的公共艺术就是景观(尤其是公共景观)的标志,由此以Landscape Art或者Landscape Design作为景观的代名词再合适不过。
笔者以为,在此问题上争论谁包含谁并无太大意义。不妨就从名字上来直译每个专业门类,我们发现Landscape Design是景观设计,Landscape Art是景观艺术,Landscape Architecture是景观建筑,Landscape Gardening是景观园艺。直译之后,整个线索变得明晰起来,其实它们谁也不能包含景观学科的全部。我们鼓励学科间的渗透和学科融合,但是并不代表可以以偏概全,从高校的学科背景角度看,我们必须归纳这个体系,从而从更高的层次上提出对景观学的理解。鉴于笔者常年的3A领域研究实践,深深地体会到三者之间缜密而微妙的联结,为避免景观学的学科体系继续长时间地混乱下去,景观学业内亟需一种理论体系来规范自身的发展。美国哲学家尼古拉斯·雷舍尔在《复杂性——一种哲学概观》一书中就曾提及:“复杂性是实在(reality)的一种深刻的特性。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系统——它复杂到自然的复杂性就是无穷无尽。”吴良镛在《人居环境科学与景观学教育》中论及景观学学科体系时说:“多学科融贯思想更为明显”,杨建辉等学者也指出:“景观学在我国还是一个全新的专业,既不同于以往的风景园林,也不等同什么环境艺术,而是知识背景宽广,多学科交叉,理工文史知识都有所涉猎的复杂学科。”詹姆斯·科纳在《复兴景观是一场重要的文化运动》一文中亦云:“一个综合各学科知识的观点对于理解当代景观现象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因为跨学科的思想交流长期以来影响着设计实践、表现模式和建成环境外观的性质。”同时,景观学的研究对象也完全具备“复杂性”所界定的“兼备多种组分要素、结构要素和功能要素”,由此,我们可以将“3A哲学观”引申为一种在本质上是以“复杂性”为核心而建构的系统化整体观的景观哲学。
实践层面的“3A哲学观”
“3A哲学观”从理论到实践的应用并不是机械生硬的,其中体现着顺畅的过渡——因为现在我们从事一个广义的景观作品的时候,其本身就包括了三方面的内容:自然科学的、工程技术的和艺术审美领域的。
我们知道,3A哲学的第一个A就是农学,这里面包含着景观生态、景观园艺、景观植物等一系列内容。从自然科学角度来研究景观,那就回到了景观最初的源头上——从景观植物的生长与保护、景观环境的优化、生态的可持续性发展与最大化利用等等,农学的存在有着切实的实际意义,在现代园艺科技与植物文化的完美结合方面、园艺植物栽培学方面以及园艺景观化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满足了景观的内容要求,同时对人的食用植物需求以及景观的植物维护与配备都不无裨益。而时下从事园艺者的就业形势持续向好,也正是这个原因,在欧洲园艺师也常常与艺术家划为约等号,优秀的园艺师在别墅等范围内往往承担景观师的责任,加拿大园艺师Nick认为,园艺师不仅担负着城市环境的建设,更间接影响到城市居民的健康生活,因此地位自然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无异。园艺界的著名期刊Garden Design就是一本充满艺术气息的园艺专刊,事实上这也是3A中的两A(Agriculture、Art)结合的成功典范。同时也很好地印证了3A理论中这两者的结合。问题在于,中国的景观学截止目前对于自然属性方面的考虑过于强调,以至于我们几乎缺失了从艺术审美角度来考虑的景观,农学几乎和艺术“老死不相往来”。
此消彼长,我国景观工程实践方面对于审美领域的不重视,导致了两者间的极度割裂与不均衡。特别是在我们中国的建设中,景观内“放什么”和“如何放”几乎都由自然科学部门与工程技术部门说了算。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六、七十年代前后,我国每一个城市的景观设计都是同一个模式,从小区到学校到商业办公楼环境。其根本原因是大多数设计费被包含在工程费之中,而由于景观建设相较于建筑设计而言,其技术的指标含量相对较弱,于是很多工程队伍甚至不配备专职的设计师,图纸套用、混用成风的现象普遍。个性差异被降到最小,景观的艺术与审美被降到了中国近代的最低点。而在同一时期的美国却恰恰相反,政府通过相关法律要求特大城市的建设管理部门和建筑师、景观师们特别注意保持和完善城市及其附属区域的个性,在成片改造时,也力求分解出城市各区域的独特的历史风貌。虽然是现代化的改建,但建筑师们仍然花大力气去设计出各式各样,具有多种风格的建筑方案,而景观设计师也被配备了丰厚的设计费用,设计出了一批又一批提升城市形象的城市公共景观艺术。与美国相比,我国的公共艺术几乎没有发展,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我国的景观艺术才逐渐走上历史舞台。景观艺术应该是在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支持下人类特有的一种高级的、复杂的精神活动与实践活动。
说到工程技术,就说到了“3A哲学”的第三个A-建筑。3A中的建筑也是广义的建筑,它包含了建筑、土木工程以及建筑材料等等,此处把它归结为与景观有关的工程技术。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后,我国的建筑业在全国各地进入了繁盛期。工程技术经验越积越厚,在国际化浪潮的驱使下完全突破了传统理念的束缚,为景观学的工程部分奠定了可靠的基础。但是,中国的建筑市场成了某些外国建筑师的试验场,许多造型新奇、怪异的建筑在大城市中出现,这些造型新奇的庞然大物是不是真的契合于环境、融合于景观却并不是他们考虑的内容。于是,景观学的第三个A,在对工程技术方面的充分利用之外,更要考虑的就是建筑与景观环境、人文环境、精神环境的关系问题。否则这些外表新鲜的建筑,久而久之便会变得空洞而苍白无力,等待它们的只有陈旧与落后,最后变成一座座建筑垃圾。在“3A哲学”考虑下的建筑,作为人造空间是人与自然的中介——自然、美、技术是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
“3A哲学观”与学科的发展
在进入新世纪之后,许多艺术学院在原来设计艺术、环境艺术的基础上培养园林景观设计人才,这正是对园林建设实践中艺术诉求的回应。当代的景观艺术是3A学科的综合,相比较建筑,它多了分自然;相比较自然,它又多了分艺术,唯有从农学、建筑学和艺术学中去广泛地吸收营养,中国景观事业才有可能重新创造辉煌。而在“3A哲学观”引导下的景观学领域是由农学、建筑学、艺术学这三大学科系统的交叉融合,旨在人与环境之间建立均衡、和谐的人类聚居景观环境系统,须在“景观设计、景观建设、景观维护”这三个方面遵循我们一直重点强调的系统化设计思路与方法。而在具体的实践对象尺度上,从设计学的视角来审视又可分为三个层次:微观意义上的景观设计、中观意义上的景观规划和宏观意义上的景观策划,这三大层面的实践行为互相嵌套、关联与协调,尺度的跨越相当宏巨,但是从宏观、中观到微观的研究路径却不能截然分开。因此,系统化的整体设计思维在实践层面的内在需要动力驱动下也在呼唤“3A哲学观”指导的新景观学的诞生。
“3A哲学观”引领下景观学理论的建构
广义的农学为研究农业发展的学科,而农业是关于利用土地来栽种、畜养有用的动植物,以产生人类所必需之物品的生产部门。因此,土地与人的关系至为密切,而土地可分山上、地面及水中三部分,农学即利用此三部分为经营的对象。景观学的研究对象之一亦为土地经营——注重土地的实质设计和规划,以及自然作用、经济力和社会力等塑造环境的因素,为一综合的土地经营技艺。以3A为核心的景观学系统的分支理论之一就是探讨广义的农学以何种途径介入景观学的问题,或者说景观学是如何从广义的农学中汲取自身学科系统所需要的营养以求得学科理论来源的多样化、科学化与学科理论体系的独立性。从广义的农学中获取的理论支持主要指景观生态系统的自然因素,包括地质、土壤、水文、地形、气候、植被、野生动物及彼此之间生态作用关系,仅就技术操作层面而言,亦包括植物生长与生态演替、土壤科学、水文和污水处理、微气候控制、地表排水、冲蚀控制、硬体地表面的维护等等。
就中国古典园林而言,广义的建筑学融入景观学隶属于中国古典建筑体系,它是中国建筑的一个独特分支,而我们今日亦将中国古典园林纳入景观学的研究视野,从某种程度上就将建筑学融入至“大景观”的范畴内,冯仕达在《景观学的相互关系与文化》一文中即说:“中文的‘园’通常是指结合了带有建筑物的室外空间和有屋顶的环境。”而戴维·莱瑟巴罗也明确提出了“建筑与景观共有地平线”的鲜明论点,并指出:“近来关于城市生态学的讨论暗示对景观的思考将使建筑师重新思考设计建筑的本质和任务,将把建筑物看作整体环境的一部分,而不止是建筑学的。”莱瑟巴罗的建筑学就是广义的建筑学,是根植于整体环境的总体设计方法论,遵循了系统设计思维的“把景观和建筑理解为地形的艺术”,安妮·威斯顿·斯本在《景观中的建筑:走近统一视觉》一文中亦极力倡导建筑融入景观的“整体视野”,并发出了强烈批判的声音:“景观是原始的住宅。建筑的起源在于建造遮棚,创造庇护所。建筑是一个适应环境的强大工具,但是现在变成了一种疏远自然的工具。”大设计视野中的“建筑”应是“景观中的建筑”,“景观”也是“地形中的景观”,景观与建筑共同融会于地形之中,消失在地平线上,如同马赫·赫瑞本在《自然的回归》中论及的景观不能再被认为仅仅是建筑基地的装饰,它恰恰是融入文脉、提升经验,将时间与自然结合进入筑成世界的深层次角色。
广义的艺术学与那种将艺术只限定在视觉艺术(如书法、绘画等)或造型艺术(如雕塑等)的狭窄视野是截然不同的,它泛指所有艺术门类(设计学、电影学、舞蹈学、音乐学、戏剧戏曲学、文学等)在艺术原理性这一层面应该全面导入至景观学的学科理论体系,并立足于景观学的系统特质,可将各门类的艺术知识运用到景观学的实践中去。但是,这种“导入”不同于一成不变的“套搬”,也不是艺术符号或风格的简单挪用,而是有意图、有选择性地提炼,在艺术创作原则与方法论的层面上的借鉴,例如于晓南即强调“艺术引导”在植物识别、植物生态习性和植物配置等方面的运用等。广义的艺术学导入景观学系统更是一种艺术与设计思维的导入,在“发散”、“动态”、“联结”、“想象”的创造性思维体系的置入,注重对景观营造美学品质的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平衡掌控。同时,景观学中的“艺术”是一个永恒的议题,然而一旦我们将艺术与环境整体性、人类文化研究联系起来并在景观学理论架构中建立起密切关联,那么社会文化与艺术人类学意义上的新景观将得以建构,此时,广义的艺术学将触引着新意义、新价值的景观学理论与实践形态的共同呈现。广义的艺术学导入景观学从本质上说就是以“艺术”的镜头聚焦于艺术学之逻辑、形态、情感、观察方法、分析和整体感等基本艺术原则问题在景观学系统中的创造性生发。
“3A哲学观”导向下景观学教育体系的构想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步伐加快及随之而来的中国城市景观建设的快速推进,景观学在数年间已发展成为一门十分重要的实践性极强的学科,景观学体系的“复杂性”决定了景观学教育是一个多层次多领域的整体系统,但其学科发展与理论建构显得相对滞后,当前国内开设景观学专业的院校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诸多问题,钱学森同志就曾对目前我国高校景观学专业(园林专业)布局和课程设置的现状提出过建议,“我觉得这个专业应学习园林史、园林美学、园林艺术设计。当然种花种草也得有知识,英文的Gardening也即种花,顶多称‘园技’;Horticulture可称‘园艺’,这两门课要上,但不能称‘园林艺术’。正如书法家要懂制墨,但不能把研墨的技术当作书法艺术。我们要把‘园林’看成是一种艺术,而不应看成是工程技术,所以这个专业不能放在建筑系,学生应在美术学院培养。”
就我国景观学高等教育的历史与现状而言,景观艺术家(或园林设计师、园林工程师)的培养不仅可以在美术院校也可以在任何类型院校来进行,其关键在于要以“3A的哲学观”来指引景观学人才的培养,要从学科观念、支撑专业、培养方案、实践主体等方面进行完整科学的专业教育体系的细致研究。可以说,用3A的理论来制定、指导我们的景观学教育体系,本质上就是景观学本身错综复杂、涉及面极广的客观需要。同时,在景观学人才培养这一最为核心的教育课题中,师资队伍的建设占据着绝对主导的地位,它直接决定了科学教育观念的施行效果、课程体系与课程结构的合理与否等重要的衍生问题。景观学人才可以在任何类型院校中培养的前提就是景观学的硬件办学条件、软性师资条件均应符合3A的教育理论的要求,即教师队伍中必须要有农学、建筑学、艺术学这三方面的人才作为景观学的教学骨干。而且,景观学的学科带头人必须要有这种整体观和系统意识,不管是在什么类型的院校,景观学学科建设均应当从这三个方面来配备专业教师、设计课程体系。
学者小传
周武忠,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旅游与景观研究所所长。国际园艺学会景观与都市园艺委员会委员,美国风景园林师学会国际会员,中国花文化研究会会长,中国花卉协会常务理事,中国公园协会理事,中国生态文化协会理事,中国旅游协会理事,江苏省旅游学会会长。
曾任扬州市建设委员会副主任、扬州江南景园建设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民革扬州市委副主委、扬州市郊区政协副主席、江苏省第八届政协委员。2001年在南京艺术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同年调入东南大学,任教授、旅游学系主任、旅游与景观研究所所长,江苏东方景观设计研究院院长、江苏东方旅游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并在东南大学建筑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美国德克萨斯农工大学访问学者,德国莱布尼茨汉诺威大学访问科学家。曾获国际园艺学会突出贡献奖、中国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十大首席旅游规划设计师、江苏省旅游规划设计成果奖一等奖。
主持过30余项大型旅游景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的旅游规划和多项省部级课题。多次主持、出席国际学术会议并发表论文。代表性论著有《新乡村主义论》、《当代中国景观设计艺术批评》、《中国园林艺术》、《中国花卉文化》、《园林美学》、《旅游景区规划研究》、《理想家园-中西古典园林艺术比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