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笔谈
单世联:二二得几?质疑一个数学公式的意义
— 学者笔谈[编者按] 继2011年上半年推出“身边的感动”系列报道受到广泛好评后,从2011年10月起,我们推出了新栏目“学者笔谈”。本栏目将陆续推出一批我校有影响的学者,重点展示他们在人才培养、科学研究、服务社会和文化传承与创新等方面的观点和见解、思路和做法及理论和实践,旨在弘扬科学精神,激荡人文情怀,回归学术本位,浓郁学术气象,全面提升交大学术的影响力和传播力。
■ 尊重事实而又不受制于事实,才有人的价值可言,才有精神生活可言。
■ 功利主义固然庸俗,科学理性也不尽人情,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我们明白人文精神如果不是反科学理性的,至少也是超越科学理性的。
■ 自由不等于服从,权力不等于真理。繁荣我们的文化生活,需要自由的激情,需要像尊重二二得四那样尊重人的自由,需要陈寅恪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我这几年为本科学生开设“西方现代当代文化思潮”一课,听者主要是文化产业与管理专业的学生,也有一些理、工专业的学生。为了向他们说明文化或人文精神的特性和意义,我几次提到“二二得几”的问题。
二加二等于四,二乘二等于四,这还有什么疑问?还真的有,而且正是在对这一公式的质疑中,像人文精神这类人人耳熟能详却又难得真解的议题才得以展开。
狄更斯的质疑
英国作家狄更斯可以作为一个开始。维多利亚时代的西方登上了全球权力高峰,而率先完成工业革命的英国,又是世界上最现代、最进步的国家,英帝国权势熏天,大伦敦一片繁荣,有产者欢欣鼓舞。给这个盛世良辰画龙点睛的是,在女王的夫君(也是其表弟)阿尔伯特亲王的主持下,1851年在伦敦成功举办了“万国工业成就大博览会”(即第一次世界博览会),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狄更斯却发出不和谐音。在其小说《老古玩店》(1841)中,工业城市伯明翰的景象仿佛但丁笔下的地狱,而在另一部小说《艰难时世》(1854)中,工业小镇焦煤镇的场景也并不比地狱好:“这是个到处都是机器和高耸的烟囱的市镇,无穷无尽的蛇似的浓烟,一直不停地从烟囱里冒出来,怎么也直不起身来。镇上有一条黑色的水渠,还有一条河,这里面的水被气味难闻的染料冲成深紫色,许多庞大的建筑物上面开满了窗户,里面整天只听到嘎啦嘎啦的颤动声响,蒸汽机上的活塞单调地移上移下,就像一个患了忧郁症的大象的头。镇上有好几条大街,看起来条条都是一个样子,还有许多小巷也是彼此相同,那儿的居民也几乎个个相似,……”(《艰难时世》,金增嘏、胡文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第28页)光明的盛会是以无数人的贫困和无数地方的烟灰为代价的。
也是在《艰难时世》中,狄更斯以并非漫画式的手法刻画了“二二得四”的非人性。商人出身的国会议员葛擂硬有一句口头禅叫“二二得四”:
我要求的就是事实。除掉事实之外,不要教给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任何东西。只有事实才是生活中最需要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培植,一切都该连根拔掉。要锻炼有理性的动物的智力就得用事实:任何别的东西对他们全无用处。
我这个人为人处世都从这条原则出发: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更多,而且任凭怎样来说服我,我也不相信等于更多。……我的口袋里,……经常装着尺子、天平的乘法表,随时准备秤一秤、量一量人性中的任何部分,而且可以告诉你那准确的数量和份量。这只是一个数字问题,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艰难时世》,同上版本,第3、4页。)
没有人否认,资本要增值,资本家要赢利,社会要提高经济发展水平。没有人否认,金钱交易必须量化、数字化,利益计算必须加减乘除,现代经济少不了“二二得四”。但当葛擂硬的尺子和乘法表把工人换算为一连串的数字时,我们不能不犹豫一下。狄更斯评论说:“葛雷硬先生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什么都得出钱来买。不通过买卖关系,谁也决不应该给谁什么东西或都给谁帮忙。感谢之事应该废除,由于感谢而产生的德行是不应该有的。人从生到死的生活的每一步都应是一种隔着柜台的现钱买卖关系。”(《艰难时世》,同上版本,第349页。)这是一种“事实哲学”,是一种有助于经济发展和财富积累的哲学,但人,包括工人只是中是一种可以为资本家生产价值的工具吗?一个奉行“二二得四”的社会,是一个一切都由买卖关系塑造的社会,是一个没有同情、理解、尊重和自由的社会,是一个没有人的社会。这种社会可能是富裕的、繁荣的,也是令人沮丧的、唯利是图的社会,它绝不是文明人类所理想的社会。
西方现代性、资本主义向全球扩张的过程,就是这种“事实哲学”日益主导文化生活的过程。此即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说的:“资产阶级在……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马克思是极而言之,绝不能因此就以为西方社会的道德、宗教、艺术、人情和家庭关系已全部受控于交换关系、利益原则,政府机构、公民运动、文化传统、社会组织等都在以各种方式保护生活资源,现代西方依然有热诚、有伤感、有表现真善美的文化艺术。但确实存在的是,经济是现代社会最主要的动力,它创造了繁荣也带来了灾难。反思早期资本主义的教训,首先就要反对这种顽强的、残酷的“事实哲学”。不但赤裸裸的功利是反人类的,即使是真实的事实也不能满足人类的理想。为什么要“仰望星空”呢?以月亮为例。中国人之所以喜欢月亮,因为月亮上面是有嫦娥与吴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是寂寞的嫦娥;“吴刚捧出桂花酒”——这是热情的吴刚。一轮圆月,在寄托了我们美好想像的同时也开拓了我们的情感世界。虽然我们知道,月亮上既无嫦娥也无吴刚。但我们不愿满足于这种事实,我们希望美化现实。所以,尊重事实而又不受制于事实,才有人的价值可言,才有精神生活可言。从狄更斯这里,我们得到的教训是:人文精神如果不是反对功利主义的,至少也是在功利主义之上的。
超越科学理性的人文精神
“二二得四”是资本家残酷的功利主义的表达,那么二二得几呢?它可能是五,也可能是三,总之不等于四。把这个话题提出来的,是俄国作家陀斯妥也夫斯基。
现代性就是理性化,这里的理性是相对于传统的天启、迷信、权威、偏见而言的人的思维能力,它发端于伽利略-牛顿的分析与综合的方法,并主要表现为科技理性。科技理性最简单的表示方式,就是二二得四。这是一个普天之下概莫能外的普遍公式,它蕴涵的是世界的可计算性。无论是什么文化传统,无论什么国家政府,只要通过启蒙进入现代,它就要遵守这个公式。18世纪的启蒙主义相信,只要按照理性的原则重组人类社会,我们就能进入一个理性的王国,进入一个天堂般的城市。从此,科学成为现代人的宗教,理性成为组织生活的准则。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以为理性可能改变人性、数学可以安排生活,以为人类有一个普遍的、统一的目的,这种信念无论动机如何美好,实践的结果也只能是取消人的自由,让自由的人成为呆板的琴键。人性的深奥诡秘在于:“即使事情会给我们带来明显的危害,而且有悖于我们的理性在利益问题上所做出的最明智的结论,它仍可能不失其为最重最有利的利益,因为它为我们保留了最主要和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人格和我们的个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顾柏林译,载《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赌徒》,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161页)人如果是自由的,他就有权去干最愚蠢、最于已不利、也最不可思的事情,只要他喜欢。科学理性不能兼容人性的差异性、多样性、矛盾性、荒谬性。所谓“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不但是一个神话,而且与多数人的暴政直接联系在一起;如果有人以此为由来改造人性,那不过是以权力来剥夺个人的自由。人之所以为人,在其自由;自由之所以为自由,在于差异和个性。剥夺了差异和个性,就是剥夺了人的生命。陀思妥耶夫斯基向启蒙主义、现代科学所宣讲的所有关于人类生活的规律、公式提出了挑战:
当事情发展到只有表格和算术的时候,当唯有二二得四流行于世的时候,还有什么个人意志可言呢?即便没有我的意志,二二总是得四。个人的意志能是这样的吗?
总之,人就是滑稽可笑的;一切笑话,显然盖源于此。不过,二二得四终究是极其令人不能容忍的东西。依我看,二二得四无非是蛮横无礼的化身。二二得四双手叉腰,吐着唾液,神气活现地挡住你们的去路。我承认,二二得四是高明的东西,但要不得对所有的东西都一律赞美的话,二二得五有时也是非常可爱的东西哩。(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同上版本,第164、166页。)
“二二得四”只是数学公式,但人不是物,生活不只是求平方根,在如何生活、什么才是幸福之类的问题上,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先验的公式和权威的导师可以代替自己的选择。自由意味着不受限制地表现自我、创造自我,只要我们是自由的人而不是敲一下响一下的琴健,我们就必须挑战一些公式化的普遍规则。科学、逻辑不能完全解释人的心理与行为,在人类生活中,更为可爱的是“二二得五”。这话说起来奇怪,其实只要我们反躬自省,哪个人的生活不是充满冲动、幻想、无所事事的发呆、难以解释的荒唐乃至错误?功利主义固然庸俗,科学理性也不尽人情,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我们明白人文精神如果不是反科学理性的,至少也是超越科学理性的。
自由与人文精神
那么,“二二得四”就一定是限制自由的吗?也不一定。英国作家奥威尔的寓言小说《1984年》虚构了一个“老大哥”监控下的社会,生活在这里人的不但其日记,而且连下意识的心理活动也受到严密监控。一直在“真理部”参与制造谎言的温斯顿几乎活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心还没有死,还在憧憬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由就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你不能否定“二二得四”,你也就不能否定人的自由。
“二二得四”是事实哲学、科学逻辑,因此它就不是权力逻辑。在没有自由的环境中,还想自由的温斯顿被捕了。审讯者奥布莱恩一边握着可以控制痛苦程度的转盘,一边和他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你还记得你在日记上写过的话吗?”他接着说,“‘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
“记得。”
奥布赖恩举起左手,伸出四个手指,大拇指屈起来,不让温斯顿看见。
“我竖起来的手指有多少?”
“四个。”
“如果组织说不是四个,是五个——那你说有多少?”
“四个。”
话未说完,温斯顿已痛得喘着气。控制盘的指针指着五十五。他浑身冒着冷汗,吸进肺里的空气化作痛苦的呻吟声吐出来。他咬着牙,但一点也减不了身上的痛楚。奥布赖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还是竖着四个手指。他按了按把手,温斯顿的痛苦稍微减轻了点。
“多少个?”
“四个。”
指针跳到六十。
“多少个?”
“四个!四个!你要我怎么说?四个!”
指针一定又跳高了,但这次他没有看。他看到的只是奥布赖恩严肃的面孔和他竖起的四个手指,手指像擎天的巨柱一样挺立在他眼前,有时朦胧且摇摆不定,但数目错不了的:四个。
“温斯顿,多少个手指?”
“四个!别再用那东西折磨我了!四个!四个!”
“温斯顿,多少个?”
“五个!五个!五个!”
“那没用,温斯顿,你在撒谎,你还是相信看到四个。好,再来一次,多少个手指?”“四个!五个!四个!你要我说多少就多少吧,只要不让我受苦就是。”(乔治·奥威尔:《1984》,刘绍铭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36-238页。)
这个场景就是中国成语“指鹿为马”的现代版。权力就是影响、操纵和控制的力量,它的最高要求,是无条件的服从,是不计利害、不计生死地为之赴汤蹈火。在通常情况下,权力的运行是柔性的,并受到文明生活中其他力量的稀释、分散和平衡。但温斯顿所面对的权力是钢性的、绝对的,为了彰显它的权威性、至上性,它可能甚至必须不承认事实、不相信科学。强权即真理,权力之外无真理。当温斯顿承认四不是四,而是“五”或者上级所说的任何一个数字时,权力的效用和后果开始显示。既然二二不得四,那么自由也不是人性的自然或当然。当服从成为生活和生命的唯一原则时,自由和二二得四一样,都不是不可更改的、自明的事实和道理,活着比自由重要。
温斯顿选择的只是一个选项。古今中外,即使在追求自由可能丧失生命的制度下,也有人如裴多芬所说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不等于服从,权力不等于真理。繁荣我们的文化生活,需要自由的激情,需要像尊重二二得四那样尊重人的自由,需要陈寅恪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从奥威尔这里,我们明白,人文精神如果不是对抗权力,至少也是不以权力之所是为是、不以权力之所非而非的。
文化问题总是复杂的。无论是文化情怀、人文精神、人格气象是什么,上述三位作家的提醒总是我们创造文化、提升境界的基础,这就是超功利的理想主义、突破知性与逻辑的自由精神和权势不能屈的大勇气概。
学者小传
单世联,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人文学院副院长、媒体与设计学院文化产业与管理系副主任。
自1985年发表第一篇论文后,一直从事文化思想与文化产业研究,研究和写作范围先后涉及《红楼梦》研究、中国美育史、西美学史、纳粹德国文化、中国现代思想史、革命文化诸领域,并以调研报告、决策研究和文化批评的方式积极介入当代文化生活。独立承担国家和省部级课题多项,观点多次被引用,论文多次被转载。主要著作有《中国美育史导论》(合著)、《人与梦:〈红楼梦〉的现代解释》、《被解释的传统:近代中国思想史略论》(合著)、《反抗现代性:从德国到中国》、《西方美学初步》、《现代性与文化工业》、《文化产业的时代审视》(合著)、《辽远的迷魅:中德文化论集》及文化批评文集《走向思维的故乡》、《寻找反面》、《现代仪式》、《迟到的光》、《岭外风铃》、《因为现状可以改变》等,译有《法兰克福学派史》(原著Martin Jay)、《痛苦的革命——中国与现代世界的斗争》(原著Rana Mitter)等著作。近期出版的《革命人》、《中国现代性与德意志文化》两书以广阔的视野深入讨论了现代中国的若干方面,受到学术界和读书界的广泛好评。即将出版的《西方文化产业理论发展研究》、《大屠杀、希特勒及纳粹文化》、《风雷激——现代世界的文化探索》等将给中国文化思想带来新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