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湖

[上海交大报·思源湖 第1696期] 生命如歌

思源湖

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有留给别人的位置,他(她)是不可或缺的,占有一席之地,当你回首往事时。于我而言,这样的家人已经有两个了。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公公。

想起母亲时,她是一首歌,是转在眼圈里的泪水,这泪水含着或者落下,都是温暖的回忆,伴着思念的心痛。

离开家,离开母亲的病床,等在飞机场,反复听到的是一首歌,永远地记住了几句歌词:


记得

你曾答应过我

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可你

跟随那南归的候鸟

飞得那么远


像风筝断了线

拉不住

许下的诺言

……


这歌词好像就是写给我的,它好像已经知道,这一走,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小时候,突然醒来,发现炕上没有妈妈,于是大哭大喊。如果没有记错,小时候的家还是土炕,妈妈是趁着哄睡了我,赶紧去街坊头上的公共厕所。而我爬下土炕,一路连哭带喊,追出去……小时候,妈妈是触手可及的温暖,不可以找不到,这也是她给我的诺言。

小孩子,把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她许下的诺言,她说过的,她就不可以忘记,更加不可以背弃。那么,长大的小孩子,你可还记得,对她说过的话?那诺言一样的话语,虽然妈妈从来没有把它当真过。

后来知道,那首歌是刀郎词曲的《西海情歌》。那歌者,叫降央卓玛。

情歌,不是唱给恋人的么?每个小孩子,都曾跟妈妈恋爱过吧。这一对恋人,自然而然,超越男女。这一场恋爱,常常以孩子的出走为裂变,以妈妈的被弃为终结。

想起公公时,他也是一首歌,是蓝色的天空,和一株孤独的结着黄色果实的柠檬树。


Yesterday you told me about the blue blue sky

分明昨天 你还跟我谈论 蓝蓝的 蓝蓝的天

And all that I can see is just another lemon tree

但我眼前看到的 只是另一株柠檬树


公公并不真的洋派,虽然他总是看着电视“发谬论”(婆婆的话),相反,但凡说起米国,他都会大批万恶的资本主义,就像一提到武侠小说,他就会大批金庸,因为他的小说让女儿荒废了学业。不过,他的三个儿女既喜欢金庸,也喜欢万恶资本主义的英文歌曲,就像喜欢这首《柠檬树》(Lemon tree)。

去年的今天,2019年11月20日,公公住院。

1月2日周四,住院第46天,医院下达病危通知。孙子从单位跑回来,坐在病房外面,用手机给爷爷网购送终的寿衣。下午4点,转入重症监护室(ICU)。1月4日凌晨,公公的“大棉袄”(“被金庸毁了学业”的女儿)带着外孙,飞机到沪。公公的弟弟和弟媳、妹妹们和妹夫,小舅子们和侄女,从各自家里飞机到沪。1月4日,“小棉袄”带着外孙女来了。晚上,辞职的儿子乘火车到家。ICU的规定,每天下午3:00-4:00给一个小时的探视时段。所以公公的所有至亲之人,每天轮流着进重症病房,看他。如果说,这就是人生的告别,是否也可以说,他老人家也不算孤单,至少所有的家人,都聚拢来了。

过小年了,本想不去医院了,因为去与不去好像没有太大区别,也好像这歌词唱的:


I'm sitting here in a boring room

我呆坐在这里 一个无聊的房间

I'm wasting my time I've got nothing to do……

我空耗着时间 啥也做不了……


这歌也是情歌,男生唱给女生的,女生放了男生的鸽子,约会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情比恋爱更热烈,没有什么激情比热恋消退更令人沮丧。如果说每个小孩子都跟妈妈爸爸有过一场恋爱,自自自然的;有过一次出走和毁约,那也是必然的,那么这场父子辈的恋爱实质是发生了一场蜕变,它以持续的亲情代替了儿时的依恋,这更加稳定的温情,持续到一方生命的终结。去医院看公公,无论在病床前,还是等候在病房外,我拷问过自己确认过自己,我并不能真的“感同身受”他的痛苦,那属于卧床病人的感受。虽然常理判断下来,就一个姿势总是躺在病床上一定是痛苦的。我所知道的,只有我自己的感受,就像这歌词唱的,我啥也做不了。在一个垂危亲人的病榻之侧,“无聊的房间”“空耗着时间”,这样的词语好像很是不敬与不孝,但是“无聊”就是无所聊赖,无所依靠吧?那个病榻上的亲人难道靠得上你吗?还是他可以靠着医术和医疗器械而终于不死?还是等候在他身边的亲人可以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可以依赖他依靠他的小时候?生命的尽头总归是无所聊赖,谁也靠不上谁。至于说“陪伴”,尤其是在病人无所知觉时的“陪伴”,大抵不过是一种空耗时间,因为无论病人还是守护者,任凭怎样的守候与陪伴,都没人能从死神那里置换出哪怕多一天的健康和生命。


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

想不通为什么 想不出该怎么办

Yesterday you told me about the blue blue sky

分明昨天你还跟我说 那蓝蓝的 蓝蓝的天


想不通为什么,想不出该怎么办……那就不想了吧,还是去趟医院吧,就算我们都去看他,也就我们三个(婆婆做主,让外地的女儿和亲戚都回家过年),而公公就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医院里。于是打起精神来,去医院。身上接着五六个管子,嘴上罩着呼吸器,进食靠接着管子的鼻饲,手脚差不多永远一个姿势,自己翻身更是不能的……但是我叫他,他听到了,老爷子耳朵好使。眼睛虽然不太亮,可是睁开了,他听得见我说话。我告诉他今天是小年了,腊月二十三。因为没有放假,他孙子不能来看他。但是等过大年,就放假了,他孙子会来看他。他的“大棉袄”前两天回老家了,得回去过年了。“小棉袄”周末一定会来看他,二姑四姑还在上海,大明一家子,大兵一家子……似乎觉得他全听懂了,就是说不了话……后来不知道说啥好了,我想还是把我婆婆换进来看他吧,希望能跟他对上话,希望能知道他的想法……一个人这样无助,完全不能自主,好像脑子还是清晰的,可是又虚弱得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着,就那么一个姿势躺着,赤条条不着一丝衣裳,都躺了快60天了。

公公滞留在ICU。

春节过完了。

2月11日,住院第90天,医院改成每个病患每天只能一名家属探视,时间也压缩为半个小时。于是家里也改为婆婆一个人去医院。

2月22日周六,正月二十九,住院第102天,医院打来电话,通知从此不允许家属探视病人了,疫情期间的防控措施。

2月23日二月初一,婆婆去医院,根据病人情况,医院拿出放弃治疗方案。婆婆签署了同意。

2月24日二月初二,根据协议,医院方撤掉治疗设备,但是保留鼻饲的管子(婆婆说即便是走,也不能让公公饿着)。

2月25日周二下午,二月初三,婆婆去医院。婆婆撤掉了放弃治疗协议,于是医生拿出协议当场撕毁。恢复治疗。

婆婆回家来,告诉了我们她的决定。婆婆说,公公使劲抓着她的手,手能举很高,所以她觉得奇迹发生了,公公在转好。我想,是婆婆后悔了。签署放弃治疗协议的那天,午饭时,婆婆一摸嘴里,拿出三颗牙。午饭后我在厨房洗碗,听见她跟孙子说:“是不是老天爷惩罚我,我放弃你爷爷的治疗,所以它叫我掉牙的?”孙子说:“当然不是啊!奶奶你前几天一直就牙疼,后来又吃了药,牙疼是身体的预警,结果吃药把疼压住了,可是它的问题还在啊,所以才掉牙的。”我们都约定过,无论奶奶怎样决定的,我们都支持她。可是这老太太,心理压力得有多大……


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

想不通为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办


3月4日,九九数完了。医院又允许探视了。

3月5日,周四,惊蛰。公公的儿子,喜欢唱《Lemon tree》的人,在小院里种下了柠檬树。每天去医院。每天小院里站一站。每天听见他嘀咕一句:“哎,这树,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啊!”移植过来的小小的柠檬树苗,树叶也不展开,颜色蔫蔫的,就像病榻上的公公,眼睛也不睁,每天都是一个样……不过,或许是因为春天的到来,终于有一天,忽然发现,柠檬树的叶子开始转绿了,原来合拢的叶片张开了。公公好像也开始好转了。

3月11日,从ICU转回普通病房。转院的这一天,我们等在ICU外面,推出来的公公,眼睛亮亮的,睁得很大,看着我们,好像在兴奋地说:“看看,我还是回来啦!上帝他现在不要我呢!”这一回,我们都看到了蓝蓝的天,就在公公明亮的眼睛里。公公的眼睛里,应该还有蔷薇花。每天,婆婆去医院,都从小院里摘一朵蔷薇,蔷薇是带刺的,扎到手指头很疼,不过婆婆总能把它们好好地带到医院,摆在公公的床头。我也会摘一朵,插在屋里的花瓶中。公公的生命,似乎也像这蔷薇,一朵接一朵,每一朵都带着春天的阳光。医院规定,最多只能两个人陪床。所以从这天开始,婆婆和她儿子,母子轮换,24小时陪护公公。

3月22日周日。早晨7:00不到,婆婆从医院打来电话,一定出事了。不然交接班8点,不会这个时候电话。刚刚放下电话,收拾东西准备走,婆婆电话又打过来,我直接就说:“会叫上你孙子的,这就去医院。”走之前去叫姑姑们,帮他们打车。他们果然也是接到婆婆电话,准备带上寿衣的。到了医院,公公已经被抢救回来了,说是血氧掉到了40多。还好,虚惊一场。姑姑说:“又躲过一劫。”

3月26日周四,儿子在微信群里,凌晨三点在单位,说他辞职了。晚上回家来,爸爸和儿子,由简单的交谈,变成怒吼和吵架。好不容易的,医院里似乎暂时风平浪静,家里就再起风波。看着这父子俩吵架,想起以前公公和他儿子吵架,这一辈辈的,还真是亲生的,连父子吵架模式都遗传。吵架好啊,说明人还活得壮实,还有力气吵,医院里的爷爷,是不会吵架了的。不过,要是爷爷知道孙子也辞职了,加上前面他儿子已经辞职了,我想这老爷子得气得笑起来……

3月29日午饭后。站在病床侧面,公公问:“中午你们吃啥饭了?”口齿不太清楚,但是我们都听懂了。看他的样子,好了很多了。孙子跟爷爷握手,说爷爷手劲很大。爷爷好像很受鼓舞,爷孙俩握手,练习手劲。

哎!这个孩子啊。跟爸爸吵过之后,他没有辞职。爷爷在ICU的时候,我们母子从病房出来,儿子说:小时候在爷爷家,第一次知道人会死掉。爷爷说:“爷爷会死的,你也会死的。”我简直不能接受,说:“不能啊,这不行啊!”然后就大哭起来。爷爷和老姑一起哄我都哄不好。后来,老姑带着我去吃了个“意林”点心,终于把我吃好了,这事才算过去。我于是说:“所以爷爷和老姑对你都挺好的吧?”“是啊,我这几天想来想去,也觉得以前的自己太狭隘了,他们对我是挺好的。”哎!终于这个孩子想通了,之前你说他狭隘,他一定不承认不接受的。现在的这个孩子,是真的又长大一点,在爷爷的生死关头。

4月26日,从医院出来。“我爷爷现在也就是顶峰了。”这孩子,他竟然这样说,就好像他什么都懂一样。我追问:“怎么就顶峰了?爷爷不能再好一些,出院吗?”“你看他每天就这么躺着,手脚全身都没有运动,也不能锻炼,怎么可能好过来呢?一定是就这样躺着了,越来越差了。原来你们说他不行了,那时候我认为他可以挺过来,确实挺过来了吧?可现在,我就是这样觉得了。” 

4月29日,晚上9:00下课回家,小区有一家人在办丧事。死者亲属聚集在楼下,地上画了一个长方形,长度有两米,里面刚刚焚烧过,都是灰烬。爬到五楼家里,都能闻到烧纸的味道,还听到他们的哭声……(没有想到后来就是自己家,不到半年,我们也在楼下,画了圈,烧了衣服……)

4月里,公公又有两次病危,婆婆跟医院签署急救协议。不过,这两次她没有通知任何亲朋好友。

5月的最后一周,老爷子都没有用吸痰器。婆婆还帮他做运动恢复,按摩腿脚帮他床上运动,护工和老公一起帮他翻身。每周孙子看爷爷,祖孙俩拉着手,孙子说:上,下,锻炼身体……再来一个……换一只手?那只手不行……好,太累了吧?不行,还要?那就继续。褥疮快好了。

小院的柠檬树长势很好,叶子渐渐旺盛起来。

7月15日。很久没有写日记了,因为北京新发地疫情重启,医院又加强了管理,陪床的婆婆和老公都做了核酸检测,其他人不允许进去探视了。看顾公公的日子好像跟着这突发的疫情,又停摆了一次。不过听老公讲,病情在好转,褥疮只有拇指肚那么大了。

探视可以停摆,生命的走势从不止息。面对一位老人,孝心总是跟不上衰老的步伐。是我提议把公公接到家里的,孙子回老家接爷爷到上海。那个时候,他还能坐飞机。坐着轮椅上、下飞机,孙子推着爷爷,奶奶走在旁边,祖孙三人走过机场长长的通道。虽然行动不便,但是家里慢慢走着,简单烧个菜,说说话,都是没问题的。那个时候总是留心菁菁堂的预告,每个星期拿回来一两次电影票或者戏票,免费的或者五块钱十块钱一张的,他们老两口一个坐轮椅,一个推轮椅,去看戏,很快乐。网购来的电动轮椅,公公自己也可以熟练地操作,启动后顺顺溜溜的,可以不要人推。菁菁堂的看门人还很照顾他,引导到专门的可以走轮椅的侧门,不跟大家一起排队,两位老人很是受用,回家来高兴地告诉我,如何受到照顾,电影很好看。有一次看的是国庆七十周年节目,老两口还参与了互动,一起唱了《歌唱祖国》……可是这样的日子转瞬即逝,忽然有一天,他就躺在医院里了。

8月12日,医院。公公睁着眼睛,我跟他说话,他好像听懂了:“我这是几个手指头?”我左右手都分别举起来,一次又一次问,他居然咧着嘴笑,那个表情好像在说:“太逗了你也,问我这么弱智的问题!所以我才懒得回答呢。”所以他就一直没说话。虽然嘴巴憋着,有点想说的意思。

8月22日,医院。孙子跟爷爷握手,说话,爷爷基本没有反应。后来我跟他聊天:“看看你孙子,长高了没?”孙子说:“啊!长高不可能了吧?哦,那就看看,长胖没长高哈!”嘿!爷爷居然咧嘴笑了。哎,真不知道他究竟糊涂不糊涂。后面再聊天,他又基本不作回应了。眼睛是睁着的,但是摇头、点头、说话、表情,都没有。

小院儿里阳光很好,柠檬树长势还不错,叶子被蜗牛咬得秃了一半。

9月,公公病情平稳,状态一直不错,医生建议出院或者转到康复医院。我们也计划着,先去康复医院,再好一些,就接回家里。和婆婆一起,看过一家护理院。离家太远,放弃。婆婆还看过一家,不理想,放弃。

9月18日,转院到另一家康复医院,公交车坐过去,不用换乘。新的房间整洁明亮,病床靠着窗口,看得到外面的蓝天绿树。公公好像对这个新环境很满意,大夫问他几岁了?他说:“五十。”声音不大,但是意思分辨得出。我想他是说错了,等大夫走了,我又问他一遍:“爸,你今年多大岁数了?”“五十。”这次清清楚楚,他说得一点不含糊。任凭你怎么告诉他,他儿子今年都50了,他孙子都20多了,下次再问,他还是会说他50岁。77岁的公公,把自己定格在了50岁。50就50吧,50岁挺好,也是人生好年华。至少现在不用戴呼吸机了,虽然还是躺着,虽然还是靠鼻饲进食。

从康复医院回家,出租车里播放的是《西海情歌》,一丝不祥的预感升起来。当年母亲走之前,机场里播放的就是这首歌。现在的司机,听的是轻音乐,没有女中音,可是歌词就在我心里。

9月的康复,似乎顺利。公公每天还自己练习咀嚼,嘴巴上有动作的。能简单说几个字,发得出声音。两只手能抬高,可以拍手表示欢迎。每天用器械吸痰的次数,越来越少。总之,康复师带着,一天好过一天……

9月是开学季,本科生、研究生、大会、小会……

忘记了看小院的柠檬树……

10月16日,公公突然吐血,送到医院急诊。半夜11:00,再次吐血,抢救。

10月17日,周六,上午,输液,吊瓶好几个。坐在急诊室的病床旁,只想到一个词:人生如寄。家里或医院里。那张床根本不认识谁是谁。躺在哪里已经没的选择了,何况躺着只是一种生理需求。只要躺着,身体休息了,身体养病了,身心安然了,躺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昏迷中无法自主的人,也不知道躺在哪里,那取决于亲人把你安排在哪里,到了最后,就是这么一张窄窄的担架床。而守候的人,就只是坐在旁边,帮不到什么忙,我什么也做不了。

13:45,医生正式宣布,公公走了。


And all that I can see Is just a yellow lemon tree

所有的 我能看到的 就只是一株黄色的柠檬树


11月3日。坐在小院里,鼻息里钻进淡淡的桂花香。棕榈树摇曳着伞盖,遮起不温不火的阴凉。墙角的柠檬树有一米高了,叶子被蜗牛啃坏了,像孩童嘴巴里的豁齿。当时种下它,盼着它发新叶,盼着它长大,好像它就是公公的生命。它乌涂涂地拘滞着,叶片没有起色,就像公公缠绵重症病榻,眼睛似睁不睁没精神;它好歹长出一片新叶了,就仿佛公公某天突然睁开眼了,看到病床旁凝视着他的我们;后来它终于又发了几片叶子,似乎开始生长了,公公也终于被推出了ICU。还记得他出病房的那一刻,眼睛亮亮的,闪着喜悦的光……

可是,生命就如同这四季的流转,公公是春节前住院的,新冠疫情期间住在重症室,这一住就是俩月,我们都做好了送别他的准备……后来,春天来了,他好像也跟着大地还阳,居然能回到普通病房。再后来转到康复医院。连医生都说他创造了奇迹,重症室里得的褥疮,这个世界性难题,居然也被护理得差不多快好了……然而,终究是天命到了吧?突然之间,人就走了。大概跟着这转阴的秋气吧,生命终于飘零成了落叶。好在,走的时候,他脸上没有痛苦,表情很安详。生命归于大道,游丝一缕而去。

Lemon tree这首歌,是公公的儿子喜欢的,有心没心,闲唱几句,荒腔走板,跑调儿的。公公如果听得到,一定会直接说唱得太难听。就像家里给他搭的灵堂,专业治丧公司播放的阿弥陀佛,他也会在天上看着,并大笑和马上评论一样: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是洋文又是菩萨的。我是优秀共产党员,根本不信佛,你们却给我放这种哀乐。批评和议论是他的常态,幽默和诙谐也是他的风度。如果说每个小孩子都跟父母有过一场恋爱,这生命级相恋的后半段是稳定的温情,那么它不止绵延到逝者的生命终结,它还会持续在生者的怀想和思念中,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婆婆做主,说他们老两口,都水葬,不用儿女特意跑到哪里去祭拜。想他们时,只需要找到一条流水或小河,黄浦江也行,看一看,望一望就好。

随水而去的公公,他的天空,应该是蓝色的。公公这个人,应该就是那棵结着黄色果实的柠檬树。柠檬的酸让人皱眉头,但很有营养;黄色的柠檬挂在枝头,那是秋来的果实,也是儿孙满堂的自豪和喜悦。柠檬树或者白杨树,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那只是一种形式,真实地存在且具有活力,恰巧是他儿子的随性。父子接续,不用选择,简单和自然。 

小院的柠檬树,还是豁牙碎叶的。下一场雨之后,我来捉一捉蜗牛吧,让它好好长大。


张玉梅 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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