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湖
[上海交大报·思源湖 第1691期] 电影美学的宏观和微观
— 思源湖从全球看,自电影面世以来,“宏大叙事”的经典研究一直占据主流和上风,以致美国著名的电影学者大卫·波德维尔在1997年专门与人合写了一本叫做《后理论:重建电影研究》的著作。他开宗明义地提出,在他之前,所有的电影研究都是宏大的,用理论知识生成新的理论知识,“宏大理论如过眼烟云,飘来往去,而学术和研究则是持续不断的。” 为了抵制宏大理论的诱惑,他针锋相对地提出“后理论时代”的概念,主张用“中层研究”(middle-level research)的概念替代宏大叙事,提倡在研究中同时兼顾 “既是经验主义的,同时又不排除理论性”。“碎片式理论化”的理念和操作也由此而起。波德维尔的主张引发了世界的关注,也对我国电影理论研究和批评实践产生了重要影响。不过,我在这里,主要不想对波氏的理论主张做高低文野的评判,只是想借助社会学的视角,谈谈电影美学共同体构建中宏观和微观的关系。
在社会科学中,通常把从整体方面、大的方面去做的研究,叫做宏观研究;把从局部方面、小的方面去做的研究,叫做微观研究。具体到电影生产,亦可作如是观。毋需讳言,我国的电影研究曾有过特别青睐“宏观”的年代,具体表现为强调“政治挂帅”,秉持“政治标准第一”,以内容宏大为美,以理想超常为上。这种执念虽然对电影生产不无指导,但也确实导致一些电影作品空洞无物、大而无当。经过改革开放的洗礼,以及电影产业化改革的冲刷,我们的创作观念和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有些积习和惯性其实是很难消磨殆尽的。比如,有些电影作品依然热衷塑造完美无缺、高大伟岸、具有超越常人智慧和胆识的英雄;有些电影作品照旧沉醉理念先行、放谈高论,满足于讲述高大上的人生道理。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举电影《攀登者》为例:该片“描绘的是上世纪6、70年代中国登山队为国两次攀登珠峰的真实事迹,讴歌爱国主义,高扬民族精神,目标不可谓不高远,立论不可谓不正确,但由于过度的应时意识,少有创意的叙事构造,以及对于宣传功能的过度诠释,最终效果与期待预设相去甚远。”与其他两部国庆70年献礼片(《我和我的祖国》《中国机长》)相比,影片内里的差距就在于多了一些“宏观”的度量,少了一些“微观”的经营;多了一些“大”的渲染,少了一些“小”的支撑。宏大的叙事、磅礴的意念最终遮蔽了人物存世的复杂情境。这样的影片还可以举出不少。它们相同的症状则是,为浩大而浩大,为宏观而宏观,有时难免因为张扬过度而适得其反。
那么,是否反过来,强调“微观”、青睐“微小”就一定对头了呢?当然并非那么轻巧。著名作家阿来曾发过一个设问:为什么中国人写的抗日影视剧别人不愿意看,为什么美国、苏联、法国写的战争题材全世界都可以接受?他的答案是:“是我们确实没有思想武器,我们觉得我们爱国,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永远处在这样一种定位上考虑问题,我们考虑问题的思路没有超越民族、国家的范畴。”他为此重申:“我们必须记住个更高的维度——人类。哪怕我们在写微小的事情的时候,首先它是个人行动,文学首先是从个体入手的。”这一解析,堪称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发人深省。缺乏顶天立地、振聋发聩的大思路、大维度、大格局、大手笔,困扰中国电影久矣!这里所谓的“大”,显然不是投入大,不是场面大,甚至也不是概念大,而是生活覆盖面大、精神包容量大、对社会大众的影响促动大。一些电影人总是抱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有意无意地回避生活中的尖锐矛盾、精神上的重磅冲击,随波逐流、按部就班,甚至抄近道、走捷径、一窝蜂,裸奔市场和票房而去。“宏大”成为他们创作的畏途,思想的顾忌,日趋与社会和观众的心理期待拉开了距离(观众掏钱买票看电影,除了消遣娱乐,总还有一些精神需求,上世纪80年代末,主管电影的有关领导提出的“娱乐片主体论”之所以稍纵即逝,就是因为它不尽符合中国电影发展的目标理念和实践走向)。联想到前一个时期,“小妞”电影泛滥、情爱作品漫溢、无厘头逍遥、小鲜肉当道、摆小聪明、耍小噱头、出小花招、晒小确幸,观众敬而远之,避之不及,连基本的信任感都没有,电影美学共同体又何从谈起。
由此看,个人化的微观表达与影像的宏大叙事,一定不能偏废。在防范概念先行、高头大马、不接地气的倾向的同时,也要对技术化、应用化、碎片化、零散化、低俗化的倾向保持警惕,防止从一种倾向变成另一种倾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宏观和微观从来不是对立的。优秀的电影作品当然必须表现民族的情感、民族的价值观和民族的精气神,而且这些情感、价值观、精气神的内涵,应当与整个人类情感、精气神和价值观相融合。要在普遍性中看得到特殊性,在特殊性中蕴含有普遍性。唯物辩证法从来不主张“非此即彼”的绝对化,而是在适当的地方承认“亦此亦彼”,谋求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落实到影像创造,既要善于大中有小,也要学会小中见大;既要格外注重差异,又要善于揭示同一。也就是说,宏观的叙事需得有生动细节的支撑,微观的叙事要体现大历史的眼光。在电影社会学的视域里,宏观与微观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促进。单维的宏观,可能因为只是宏大而牺牲个体生命的鲜活,难免苍白和无力;单一的微观,则可能因为只见细微而丢失大千世界的意蕴,时常味如鸡肋。因此,均不足取,都在当下社会语境里难以为继。两者整体的关系应该是:宏观烛照微观,微观透视宏观,宏观和微观相互激荡,构成影像独特的人文社会价值。而观照生活、走进社会、赢得观众、引导市场,对电影生产来说既是宏观也是微观,既是标的也是标高。中国电影的未来建立在主体和客体新型关系的建构上,构筑在历时与共时、共性与个性、宏观与微观高度统一的地基上,恰如电影美学共同体的倡导者饶曙光先生所说:选题、角度、叙事、造型均存有诸多空间,“关键在于是否与观众构建有效的对话渠道、对话的方式、对话的空间,形成共情、共鸣,形成良性互动,最终建立起‘共同体美学’。”
(作者是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原载《时代报告》2020年第5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