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 印迹
吴昭崇:日月换新天 赤心终不悔
— 初心 · 印迹导语:百年初心历久弥坚,栉风沐雨笃定前行。2025年是上海交通大学党团组织成立100周年,也是学校“十四五”规划收官、“十五五”规划谋划之年。为弘扬伟大建党精神,从党的百年伟大奋斗历程中汲取继续前进的智慧和力量,感悟革命先辈和交大楷模的初心与使命,上海交通大学党委宣传部与档案文博管理中心联合设立“初心·印迹”栏目,陆续刊出交大百年党史工程党史人物口述采编的部分成果,以飨师生校友及广大社会人士。
吴昭崇,1929年生,浙江温州人。1947年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并加入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同盟”。1948年受组织动员南下,重新考入交通大学水利工程系,发起组建党的外围组织“新社”。1949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四一级”分支部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共青团上海市长宁区委青工部部长、上海市长宁区政府第一派出人员办事处主任、中共上海市长宁区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等职。1980年任长宁区干部进修学校高级讲师、干部政治培训班负责人。1989年1月离休。2021年5月9日,吴昭崇接受上海交大师生专访,深情讲述了自己心怀报国志、参观革命工作、一生爱国向党的人生故事。
少年立下报国志
我是温州人,数学家苏步青是我的老乡。我小学念的是当时温州最好的小学,叫瓯江小学。后来抗战全面爆发,日本鬼子狂轰滥炸,把瓯江小学炸平了。我没地方念书,就转学到康乐小学,在那儿念了两年高小。
我开悟较早,小学五六年级时,就知道因国家落后而被人宰割和挨打,暗下决心将来要做一名科学家或者工程师。后来初中上地理课,看到自古黄河决口泛滥,令百姓苦不堪言,所以又想将来要做一名水利工程师,要治黄河。抗战后期,原子弹一炸,日本就投降了,我又想我们中国要强大,必须要掌握原子能,所以我又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念核物理。
当年流传一个说法——清华是中国的普林斯顿,交大是东方的麻省理工。交大以工科出名,而清华是理科出名。清华的物理系在当时是最好的,所以1947年我从中学一毕业就报考了清华大学物理系。
当时的清华大学自昆明的西南联大复员北返不久,中共地下党力量强大,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同盟”(简称“民青”)在校内的影响也很大。进了清华以后,受环境熏陶和进步思想影响,我逐渐意识到一门心思钻入象牙塔搞物理、搞科学是行不通的,不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是没有希望的。因此毅然放弃“科学救国”幻想,转向革命,加入“民主青年同盟”,决心为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而战斗。
南下交大建“新社”
1947学年的学期末,解放战争的形势发展很好。学校担心国民党反动派入校作乱,决定取消大考,提前放假。我们“民主青年同盟”中物理系一年级小组有三个人。在离校前召开的小组会上,小组长罗劲柏传达说,国民党困兽犹斗,很可能要对进步学生进行迫害,因此组织决定动员一部分同学南下。当时南方的大学受国民党迫害严重,很多进步学生当年暑假就被迫撤到解放区去了,急需补充力量。听到这儿,我心想:“既然我已经参加了革命,那么组织需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学业也可以暂时牺牲。”于是便说:“我回南方重新考学校吧。”因为我念初中时想过要搞水利治黄河,于是就报考了交通大学水利系。
当时带我南下的是清华大学一个二年级的同志,叫张晓岚,是广西人,想考广西的大学。可是广西在上海不招生,他就说要回广西打游击去。我说:“你走了,我的组织关系怎么办?”他当时住在交大的新宿舍,便说:“你晚上七点钟过来找我。”我当时借住在温州同乡、交大数学系副教授徐桂芳宿舍。那天天气很热,我就去学校浴室冲了个澡。我当时没有表,不小心迟到了五分钟。等我跑到新宿舍,张晓岚已经不在了。等了一刻钟,又等了半小时,还是不见人。我猜想他可能很警惕,见我七点钟没有准时到,担心出事就走掉了。我就这样跟组织断了关系。哎呀,我急着找组织,无奈写信回清华。我的小组长说,你还是按计划进交大,组织会派人找你的。
其实交大是没有“民青”的,我到处找地下“民青”关系,都没有找到。后来又写信回清华去问,答复说让我继续耐心等待。清华的“民青”与交大地下党并没有直接的组织关系,不知道交大党组织是通过清华还是“民青”的什么渠道得知有我这么一个人的。他们知道我是从清华“民青”回来的,但并没有跟我明说,后来派了数学系的地下党员韩宪耀主动跟我接近。
【图02】大学时期的吴昭崇
就这样,考进交大以后,我一边寻找组织,一边立刻投身到火热的学生运动中去,也更加坚定了把一生献给党的决心。清华有个“民青”,根据清华的经验,交大要想搞好学生运动,没有一个积极分子组织是不行的。因此我进了交大的第一件事,就是计划把一年级的积极分子组织起来。新组建的积极分子组织取名叫什么?就叫“新社”,“新”就是“新同学”,不容易引起敌人注意。
数学系一年级的韩宪耀主动接近我,是通过学生会联络部。学生会联络部把我们介绍到一起,我们两个就整日在一起商议工作。我们当时分头了解到,一年级已经有好几个积极分子,比如曹子真(后来才知道曹子真已是党员)、吴均立、侯旅适。侯旅适家很有钱,在交大附近有一幢洋房。我们“新社”第一次会议就是在侯家召开的。
“新社”成立以后,考虑到当时交大有不少特务,积极分子天天各班跑来跑去,很容易引起特务的注意。因此就在学生会联络部的推动下,准备在“新社”的基础上搞一个“四一联谊会”。我们年级应该在1952年毕业,当时按国民政府规定的国家纪年方式,即为民国四十一年,所以叫“四一联谊会”。“四一联谊会”成立以后,学生会帮我们组织召开了第一次代表会。为了避免太过暴露,在会上我们推举了一位政治色彩比较中间的同学当会长。我呢?当联络部部长,是最重要的角色,相当于外交部部长。自此我们一年级就有了一个公开的活动平台,学生运动的局面就顺利打开了。
当时我一直没找到组织,也不知道韩宪耀实际就是组织派来联系我的同志。终于,1949年2月的一天,韩宪耀突然跟我说,“有人叫我参加CP,我想啊,要参加就跟你一起参加。你看行不行?”CP,就是共产党英文首字母合写。韩宪耀早已是党员,他这样说,一是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二是为了试探我。我当时并未觉察,径直回答道:“我既然已经参加了革命,就早已打算把自己献给革命。”然后我还告诉他我一直在寻找组织的事。“好,那我们就一起参加。”韩宪耀很开心,叫我赶紧写入党志愿书。没两天,我的入党申请就通过了。
交大地下党总支委员赵国士分工领导我们一年级。不久,赵国士来接我的关系,安排我在曹子真的宿舍跟他进行秘密接头。在那里,我郑重地举手宣誓,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随后指定我进入支委,成为一年级(即“四一级”)分支部委员。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一年级发展党和“新青联”(即“新民主主义青年联合会”)的工作在全校来讲都是比较好的。除了财务系没有党员,其他各系都有党员,这是其一;另外,班班都有“新青联”会员,而且积极分子数量占全年级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一还要多。有的班,像我们班,一共26个同学,“新青联”会员多达21名。在我们这些班中,地下党员在同学中有很高的威信和号召力,只要你说一句,同学们都肯跟你走。
1948年第一学期,因为数学、物理这些基础课和清华差不多,所以我的学习成绩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到了第二学期就不行了,我们一边发展党员和“新青联”会员,一边还要应付国民党大逮捕,忙得不得了,所以成绩一下子垮掉了。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当时国民党虽然败局已定,但还在垂死挣扎,整个上海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有一点怕,但既然选择了革命,那么不管前路如何坎坷,我都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图03】1993年4月,交大“四一级”地下党老同志在上海交大史穆烈士墓前合影(前排右三为吴昭崇)
亲历“四二六”大逮捕
1949年4月21日,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横渡长江,革命形势喜人。消息传来,全校师生沉浸在一片迎接胜利的喜悦之中。但是,此时的上海正是最黑暗、最艰苦的时候,国民党军警特务经常查户口,封锁马路,到处捕人杀人。我们接到党内紧急通知:务必高度警惕,随时应对敌人的突然袭击。为避免革命力量受损,组织要求支部委员以上的地下党员能离校的一律离校;一般党员要提高警惕,留在校内隐蔽。我是支部委员,但在上海无处可去,因此没有离开,只是跟同学调换了宿舍。4月25日晚,外头突然谣传解放军已经到了南翔。当晚学校工程馆灯火通明,同学们为了迎接解放,有的练习扭秧歌,有的赶写标语,还有女同学练习救护包扎,一直忙到凌晨才解散。
但是当晚党总支委员赵国士找到了我,再次通知道:“接到情报,今晚敌人有可能进行大逮捕,分支委员能撤到校外住宿的一律撤到校外。不能撤到校外的,也要注意隐蔽。”我迅速将消息转告韩宪耀、李修爵和曹子真。李修爵和曹子真是上海人。李修爵离校后,我又力劝曹子真撤回家去。曹子真在中学时已经政治色彩很红,她如果不及时撤出学校会很危险。我自己则心存侥幸,想:“上一次说来就没有来,现在上海马上就要解放了,国民党逃命都来不及,还会有心思来捉我们吗?”因此思想上略有一些大意,当晚仍然睡在老南院自己的宿舍里。
【图04】交通大学校园内的钟塔。“四二六”大逮捕时,由进步学生组成的护校纠察队第一时间敲响警钟,为交大师生预警
4月26日凌晨,国民党军、警、宪、特一起出动,用装甲车撞开了交大淮海路上的校门。同学们在睡梦中被护校队急促的警钟声和反动派的机枪声惊醒,赶忙下床按照学生会事先的安排向体育馆冲去,准备在那里集合起来与军警对峙。我也一跃而起,冲向体育馆,但面前突然响起“哐哐哐”的机枪声。去体育馆的道路已经被敌人封锁。这时折回宿舍,敌人如果按宿舍抓人怎么办?想到这儿,我只好与其他同学一起胡乱冲到了一间四年级同学的宿舍。这间仅十来个平方的小房间,就这样一下子涌进了二十几个人。我在南窗下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只听见窗外不断响起警察来回跑动的声音。
天快亮了,突然听见窗外有警察说:“这个房间怎么这么多人,走,进去看看。”警察用枪托撞开房门,举着枪对着房间里的同学喝道:“有学生证或者户口簿的站到这边。没带的,站在另一边。”我想我平时出头露面比较多,万一黑名单上有我的名字,肯定会被捉,于是索性就站到了没带证件的那一边。
警察将同学们的证件统统收去,过了一会儿,有个警察进来喊,某某某出来!某某某出来!两位四年级的同学就这样被押走了。警察接着开始挨个盘问没带证件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住几号房间?”我就随便讲了个假名字假号头,想糊弄过去。但警察不依不饶,嚷嚷说:“两个人押一个,让他们回宿舍取证件。”我心里一怔,心想这下坏了;进而又想,如果我被逮捕了,充其量也就是死。人总是要死的嘛,无非死得早一点晚一点。死了,我还是个烈士,虽死犹荣。想到这,我的心很快就定了下来。
宿舍走廊上,灯光下坐着一个警察,手里拿着黑名单。我随手将假装刚刚找到的学生证若无其事地递了过去,“喏,我的学生证,拿去看吧!”结果那个警察见我神色自如,学生证看也没看,就大手一挥说:“好学生,回去睡觉,回去睡觉。”我一阵狂喜,跑回宿舍,爬上床倒头便睡。直到天色大亮,宿舍周围的军警已经撤走,有同学去食堂用早餐,我也起床跟了过去。一到食堂,工业管理系的同学史维祥(后曾任西安交通大学校长)看到我,惊喜地喊道:“呵!你没有被逮捕,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生当中,要数这个场景最为惊险。能顺利躲过去,一靠意志,二靠机智。
还有一个是学生会主席林雄超的故事。25日晚,学生会得到消息后,就忙着把可能引起国民党注意的纸质文件处理掉。林雄超是当晚最后一个离开学生会办公室的。等他处理完正要回去,听见警钟响了,国民党军警已进入学校。林雄超本来已经跟物理系主任周同庆讲好,万一出事,就拿着周给的钥匙,躲进工程馆的实验室。但眼看去工程馆已经来不及,只好就近躲到操场。当时学校为了应变,把操场开垦成了菜地,菜地旁有个积粪池,敌人越走越近,林雄超只得心一横跳了进去。警察拿手电筒往操场上照了照:“还有没有人?”接着就要走上前去查看。林雄超沉住气,连忙捡了积粪池里的草纸遮在了头上。警察还没走近,就嫌弃道:“怎么这么臭?是粪坑?快走,快走。”林雄超就这样一直在积粪池里泡了五六个钟头,直到警察撤出学校才匆忙跑回宿舍,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洗了澡,换洗了衣服。同学们担心他被留守的特务发现,又去请校长王之卓出面掩护他出校。王校长有司机有车子,他自己坐在后头,让林雄超伏在后座旮旯。林雄超这才混出校门,转危为安。当晚这样惊险的事情还有很多。
大逮捕之后,国民党军队进驻交大,学校被强令解散。学生中在上海有亲友的,投奔到亲友家去;无家可归的,只好被迫迁往爱麦虞限路45号中华学艺社(今绍兴路7号)。组织担心我们跟国民党硬斗会吃亏,指示我们一并撤出。考虑到中华学艺社附近敌特较多,我便住到了由我负责联系的化工系一年级地下党员林宗琦的家里。他家住在华山路一个三层的西式小洋房里。在那段风声鹤唳的日子里,我们一年级支部就在林家这栋小洋房里秘密地开展工作,随时准备迎接上海的解放。
同学们散居校外,给我们的工作造成很多困难。我们支部委员每次会面常常险象环生。曹子真家住天平路附近,有一次她赴林家开会,发现后头跟了“尾巴”,急忙半路跳车才甩掉特务跟踪。我跟韩宪耀商议后,决定把林家的住处让给她,我们俩就东一天西一天地打游击去了。我和韩宪耀四处流浪,什么地方都睡过,最后是睡到一个叫周氐的进步同学家里,他也是“新青联”会员。1949年5月27日,上海正式解放。我们终于熬过黑暗,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图05】2006年6月27日,上海交大举行“继承党的光荣传统,争做科教兴国的先锋--几代人共庆建党85周年座谈会”(前排右二为吴昭崇)
初心不改,寄语青年
新中国成立后,正当我激情满怀地投身祖国建设时,1958年我被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又遭到不公正待遇。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我终于沉冤得雪。其时我已年近花甲,但得知有生之年还可为党为国发挥余热,我的欣喜雀跃之情无以言表。回顾我的一生,固然无所建树,但并无半点怨言。干革命总是要有牺牲的,只要国家富强、人民安康,我个人受点委屈、磨难算得了什么?我虽半生坎坷,但爱党爱国初心未曾改变。
很多人问我:“你九十几岁了,怎么精神还那么好?”第一,我很淡泊,想得开,不去计较个人名利得失;第二,眼见国家形势好、政策好,祖国富强了,百姓日子好过了,我的心情就很舒畅。如果天气好,我每天早上7点左右就去散步,锻炼腿脚。上午时间固定看书、读报、练字。我还答应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浙南分会,要把游击队解放温州的历史写成一本小说。这个工作量很大,目前资料全部找好了,刚刚动手写。虽然我九十多岁了,但还是要力所能及地为社会做一点有价值的事。
【图06】吴昭崇(右一)接受母校采访
同学们,人的一生总会碰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与挫折,这是难免的。但是,孟子讲过,“天将降大任于斯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所以碰到困难与挫折时,要将它看作是增强自己才干的一种磨练;要不断提醒自己、鼓励自己,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让自己永远保持自强不息的奋斗状态!
【图07】吴昭崇与采访人员合影(左起:孔德智、龙懿、吴昭崇、欧七斤、罗瑞雪)
本文原载杨振斌主编:《思源·初心》,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119-132页。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