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 印迹

戴中溶:静静的电波 无声的战场

初心 · 印迹

导语:百年初心历久弥坚,栉风沐雨笃定前行。2023年是全面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的开局之年,是学校实施“十四五”规划承前启后的关键一年。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2周年,深入开展主题教育,弘扬伟大建党精神,从党的百年伟大奋斗历程中汲取继续前进的智慧和力量,感悟革命先辈和交大楷模的初心与使命,上海交通大学党委宣传部与档案文博管理中心联合设立“初心·印迹”栏目,陆续刊出交大百年党史工程党史人物口述采编的部分成果,以飨师生校友及广大社会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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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中溶(1909-2007),上海嘉定人。1934年毕业于交通大学电机工程学院。同年进入甘肃天水胡宗南部队,创建无线电通信网,后任长官部机要室副主任,兼任电讯科科长、无线电训练班副主任。1939年在中共地下党的领导下从事隐蔽战线工作,1947年因地下组织遭破坏被捕,1949年出狱。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2003年7月21日,戴中溶在北京接受上海交大校史工作人员采访,愉快地回顾了交大求学十二年的往事及同窗好友、胡宗南部队的见闻及转向革命的过程、隐蔽战线上的情报工作及被捕入狱直面生死的经历,并表达了在新中国建设中终于投身科技的欣慰。

南洋十二载

我是嘉定人。从交大附小开始,到交大电机工程学院毕业,在交大读了12年书。那时学校要求严格,读书风气很好。小学管得很严,早晚点名,学生要住宿,星期六家长接回。校长是沈同一,学校转为南洋模范中小学后,沈是第一任校长。小学时有外语,但数、理还是中文的。童子军、露营、学语旗,活动很多,小学生活还比较愉快。大学里师资很好,教我们物理、化学课程的许多教师都是美国深造过的,印象深的有张廷金、裘维裕、胡敦复等老师。张廷金是我国无线电学先驱,在中国电信界享有盛誉,他在课堂上教我们的知识很多就是他在美国读书时刚有的,从火花电机开始到电子管、真空管,当时就与国际接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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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1934年7月,电机工程学院毕业生合影(第二排右三为戴中溶)

顾德欢、张光斗和我三个人从小离家在一起读书,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顾德欢这个人聪明得不得了,功课年级第一,是我们三个人中最好的。他上课听讲十分用心,课外十分活跃。大二时顾德欢生肺炎停学,回家养病,他闲不住,慢慢接触到了共产主义。回来后就开始宣传共产党的主张,还向我介绍《资本论》,给我看这方面的书。后来因为搞运动,顾德欢被学校开除。先后转到燕京大学、青岛大学读书。虽然功课还是好得不得了,学校里的同学也很服他,但其实他已经不好好读书了,到哪都要搞学生运动,结果又被这两个学校开除了。顾德欢生病时我去看过他,他家是小地主,生活还可以,他参加革命真正是忧国忧民。后来他到浙江谭震林部队去了。解放后,征求他意见,他不愿意在杭州做官,宁愿到北京搞技术,以后做过科学院党组成员。20世纪50年代十二年规划提出后,中国科学院成立了电子所、自动控制所、计算机所、半导体所等研究机构,他是电子所所长,搞波导传输。

“西北王”的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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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戴中溶大学毕业照

1934年,我从交通大学电机工程学院毕业。那时有种说法是通讯救国,我学的是电讯门,出路很好,毕业时,学校介绍西部军队里需要电讯技术人员,我就想去看看。当时讲好最多待两年,我于是就去了。

我一点不懂政治,也不知道怕胡宗南。胡宗南是蒋介石最亲信的黄浦军校一期学生,是他学生中第一个当师长的。那时胡宗南号称“西北王”,他兵力充足,一个旅就相当于人家一个师。他为什么要交大人?他的师部在甘肃天水,最初部队之间通讯用骑兵连,师、团相距几十里、几百里,那么大地域,联系很不方便。我去之前他的部队也有无线电台,一点点,是交大学生陈一伯帮助搞起来的。陈比我高二三届,当时已经离开部队了。所以,胡宗南直接点名要交大人。胡宗南搞电台很大气,用钱就让你做主。我去后把电台建得比较全了,无线电台网从团部到师部到军部都有。我的器材什么地方买的?离交通大学不远的诺曼底公寓下面有一个三极电力公司,那是我的大学老师张廷金开办的,是我们国内早期生产无线电收发报机的3家公司之一,它的产品多为海岸电台和海上船舶服务。我常到那里买器材,还曾专门去香港买过。在部队里,人们对通讯这新鲜东西感到很奇怪,这也不用到前线,一呼叫情报就传过来了。在那里,我做事很顺,很受尊重,月工资130元,一般人只有十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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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诺曼底公寓(位于今武康路与淮海西路交界处,现武康大楼)

我刚去胡宗南部队时他还是师长,第二年他就升军长了,之后升十七军团军团长,差不多一二年就升迁一次,他的仕途很顺。这期间,部队电台也不断扩大。红军长征,胡的部队去阻截,在西北草原、雪山追着红军打,我当时在甘肃培训电报人员。1936年“西安事变”和平解决,我两年服务期满,我连假也没请就直接回老家了。

第二年,1937年淞沪抗战期间,胡宗南部队开到上海与日军作战,仓促上阵,两度参战,两度失利,损失很大。蒋介石怕他被打垮,让他回西北。回西北后,胡宗南开始整顿部队。这期间,他总感到通讯发展不起来,就来找我,一定要我回去,说是要抗战、要发展,要我去培养无线电人员,我于是就回去了。

隐蔽战线上的工作

我是机要处副主任,机要处下设三个室,译电、机要文书和无线电,我管无线电,不直接接触电报。译电室是机要重地,规定只有胡宗南和他的参谋长可以进,而我是例外,我经常可以进到译电室去,甚至有时还把译电拿来看看。因此,我能看到译出的来电和未译发的去电,胡部队作战计划、部队调动等来去电文,都能看到。译电室密码本一箱一箱的,一个人一本密码,有通用的,有专用的;译电员行军,一人一个包,有专人保护。我与译电室的人很熟,他们打牌我也看看,但不与他们瞎混。译电室在师部的最后一进院落里,我就住在译电室隔壁,当时胡宗南、参谋长等人也住在这个院落内。我不问政治,胡宗南也知道,所以也愿与我讲讲话,院落中间是个院子,我们有时就在院子里聊天。后来我看到了国民党军队严重的腐败现象,赌博成风,隐蔽的走私很严重,妓院跟着队伍走这些黑暗面。我感到不能再待下去了,想要离开。

1938年底,我妹妹黄葳(原名戴中扆)来我这里。她读书时就入党了,后来与于光远一起做地下革命工作。妹妹清华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时清华内迁长沙,接下来就要迁去昆明,她不愿跟随,想去延安。经过西安时,她就住到我这儿了。妹妹与我谈了几天,我表示想要离开这里,要入党,要到延安去。

黄葳到延安后汇报了我的情况,中央通知八路军办事处,让我不要离开,讲我们要打进去一个人都非常不容易,我马上明白了,从外面就算打进去也没有我这样好的条件。再有入党问题,上级认为我这样的处境是非常危险的,通知我暂时不要入,但一定要坚持留在这个位置上。

我搞情报,不用偷,东西就在我面前,非常方便。我的主要任务是核对或收集重大的情报,一些情报到我这儿核实一下,另外也有其它线在收集情报,我的工作还是很简单的。我不写任何东西,不得不写的必须烧掉。关键是听指示,不能妄动。当时中央派了一个人到西安,开书店,这个人在西安很吃得开,表面上吃吃喝喝,与胡宗南的情报系统一点不搭界。他派了一个青年人做我的副官,叫王金平,名义上是我老乡,说是流浪到西安的,实际上他是徐州人。我干过的比较知名的情报工作,大概是提供胡宗南部队进攻延安的军事动向的情报吧,对保卫延安发挥了作用,中央曾发电给予嘉奖。前阶段,上海、西安的电视台都到我这儿来过,想找点精彩的故事,结果没几天就走了。我说如果真的有你们想要的险象环生的故事,我哪里会等到1947年才被捕?哪还能在胡宗南那里待那么多年?惊险动作多了,还不早暴露了?胡宗南也不会保我了。

因电台案入狱

我的被捕,问题不出在我这儿,出在北平。1947年9月下旬,北平的中共地下电台被军统跟踪侦测到信号,电台人员当场被抓,牵连出很多地下工作者。很快,从北平到保定,再到沈阳、西安、兰州等地,整个北方系统的中共情报系统受到严重破坏。西安方面,与我联系的书店老板也被捕了,王金平也突然被抓。我当时想:这个地区的负责人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抗战时就曾被捕过,很有气节;王金平,大家都称赞他是最老实的;我相信他们两个。所以,我决定不动,静看发展。

没几天,胡宗南派了驾小飞机要我回西安。回到西安,胡宗南的参谋长告诉我,南京要人,他和胡宗南不同意,但是现在南京仍要人,面子上过不去。这样,我就去了南京在西安的看守所,让他们调查。

实际上,那时南京方面早就搜查过我的住所,但是我没留下任何痕迹,什么都没有,查不出什么,只是延安的妹妹来过。胡宗南不相信我有问题,他认为我这人不问政治,与延安的妹妹正常往来,正说明这一点。

当天晚上,南京方面的一个处长找我谈话,说,我们知道你有一个妹妹在延安,我们也知道你与她往来多次,我都坦然承认。妹妹两次到西安,两次去延安,都住在我这儿。她从延安来西安生孩子,第一次大着肚子活动就已被特务盯上了。妹妹问我怎么办?我叫她赶快住院生孩子,我还天天去看她。那是一个教会医院,特务守在医院门口。妹妹让我与八路军办事处联系,夜里派车冲出去。我去了办事处,办事处说,朱德和周恩来要回延安,办事处要派8部车送,你妹妹可夹在中间,我当时就放心了。因为胡宗南是周恩来的学生,车队安全大可放心。所以,南京方面查问此事,我也承认两次去八路军办事处。

军统拿不出我“通共”的证据,但也不放人。年底,电台案在案的十七八个人被转押到南京军统看守所,各地的都转过来,我也在列。书店老板在西安监狱时和我关在一起,到南京后就分开了。

电台案公审后,有公开枪毙的,有无期徒刑的,我是最轻的,被判10年有期徒刑。我们这个案子总共牺牲了5位同志,1948年10月19日他们在雨花台被枪毙。他们为什么会被枪毙?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东西留下,或者电台,或者书面文字。军统没掌握我任何证据,但不管怎样,最后还是给我判了刑。

10个人的监狱

解放战争时期,南京吃紧,监狱要搬到杭州去。在南京监狱的几千名犯人,很多是政治犯,每天早饭前枪决一批,后来下午都枪毙人了。之后,余下的人被迁到杭州。最危险是在杭州,国民政府逃到广州去时,杭州又吃紧了。杭州监狱又与南京一样,政治犯一批一批被枪毙,到后来判无期的都被杀了。大家心里没底,我心知我这10年徒刑也是假的、装样子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拉出去,那感觉真是天天等死。

最后,监狱里只剩了10个人,都是我们这个案子的军人。为什么?因为他们要打报告问怎么处置,报告打到广州,让转押到上饶集中营。由于路上太乱,回函传到南京去了,南京一查人押在杭州,再往杭州转函转押就晚了。但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些情况。这么大的一个老监狱,都空了,只留9个看守10个政治犯。大家认为10个人要一起死了。

1949年5月1日早晨,早饭送来后,门都没锁。吃了饭,也没人来收碗。我们感到奇怪,10个人一起出去看看,整个监狱什么人都没有!再一起到大门,看到了部队!怎么搞的?昨天夜里听到几声枪响,但没有打仗。我们一看是解放军,就想找部队保护我们,但野战军要继续追击不能停留。我们商量下来还是不动,等进驻部队。到了晚上,进驻部队正愁没住的地方,听市民说这里空着,很高兴就来驻扎,因为杭州监狱很大,可以住二千人。第二天,地下党还没来。第三天,地下党来了。我们说,你们不会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怎么不来保护我们!他们说,忙得不得了,但我们知道部队在这里,你们绝对安全。

我们出来找老百姓房子住下,每天有人送饭来。又过了几天,我在《解放日报》上看到杭州市军管会成立,军管会成员名单中有文教部部长顾德欢。名单一公布,我一看,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啊。我知道这个名字很少重名,但又怕不是他,就写了一封信给他,第二天,他就派警卫员来接我到他那里。嘉定解放后,我要回家,他写了路条,给了我三元大洋。

投身新中国科技事业

回嘉定后,几个同志约我去北京。在北京,我见到了罗青长。罗青长是当年在西安第一个和我联系的共产党方面的人,也是他把书店老板介绍给我的。罗青长安排我到通讯部队工作,从事无线电技术方面的工作,以后,我再没有从事情报工作。

新中国成立初,我曾完成开国大典电控升旗装置的研制任务,保证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按下电钮后,第一面五星红旗准确无误地升到旗杆顶端。抗美援朝期间,我在解放军通信兵部组织改装日、美遗留下来的电讯器材,装备志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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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1979年《数学年刊》编委第一次会议(前排左五为戴中溶)

1958年后,我调任国务院科学规划委员会新技术室副主任,参加编订我国第一个科学技术十二年规划,参与了我国半导体事业的开创工作,参与了上海嘉定科学城的建设实施工作。

1972年恢复工作后,我回到了中国科学院,主持西安长波授时系统的设计和建设。当时提出卫星上天,时间要准确到微秒级,我被安排到天文台主持这项工作,因为授时系统归天文台管。搞长波、电波,量测微秒级时间,要把几个测量站联起来,涉及地域广、部门多、工程复杂,难度相当高。科学院让我组织了一支通讯测量队伍,我在海军、空军都有战友,因此还可以出面协调联合攻关,终于解决了问题,建立我国第一个长波授时台,为此获得中科院科技进步特等奖和国家重大科技成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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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戴中溶与夫人杜先玉合影

漆姚敏
漆姚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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